■[意]亚历
落了地,我和海南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员合了张影,开始了我的新生活。我在首都机场门口认识了几个讲意大利语的中国人,和他们上了车,一起进城到了学校。我准备学一年中文,再去学电影。我上的是北京电影学院对外汉语的初级班,住海淀校区的留学生宿舍(那会儿还没有怀柔校区),每天去C楼的六层上课,学习的课程包括综合、听说、汉字三种。老师大多是北京语言大学的在读研究生,直接从五道口坐公交过来。
课堂上,我们会用一套北京语言大学出的名为《成功之路》的汉语教材,课本中的关键人物包括日本留学生山本、中国男生张大同、韩国女生李美爱、汉语老师丁兰,获得最佳章节荣誉的是《你怎么了》和《我们国家的菜没有四川菜那么辣》。我们学到像“同屋”“你家有几口人”“别提了”“说来也怪”“你这老家伙怎么还没死啊!”这种后来再也没听到过的短语。听说课上,我们听南京青奥时已经让我彻底上头的筷子兄弟的《小苹果》。教学风格显然很中式:课文我们一起念,新单词回家抄几十遍。
上了几个星期的课,我对学会中文没有太大的信心,感觉不到任何进步。我经常迟到,进了教室先慢悠悠地泡一杯茶,再坐下来听课。我桌上的早餐还没吃完,老师已经在白板上写满一堆新单词,仿佛我们之间有时差。老师决定我的中文名字是亚历。
同班法国同学利诺已经开始背成语了,这使我心里略微崩溃。利诺已经会说“马到成功”了。在欧洲,我们之间隔着阿尔卑斯山,而在北京,仅隔一堵墙:利诺在留学生宿舍的房间直接跟我的挨着。我们是问Wi-Fi密码认识的。聊了不久发现,我是意大利版利诺,他是法国版亚历。我们一样,毕业后拒绝进入一眼就望到头的人生。抱着好奇心,我们到北京开始了一段和过去没有任何关系的生活。
其实,我们内心的要求很简单:一张充满可能性、可以从零开始的白纸。而这里确实有。别人不了解你曾经是谁,因此未来什么都有可能。你可以脱下旧身份的负担,成为一个全新的人。
利诺和亚历很相似,所以需要分开行动。我们单独面对各自的新生活,不和外国人玩是我们学中文的策略。只不过,在中文还站不住脚的情况下,那也是我们社交的死路。学校的留学生们大多读一个用英语授课的本科国际项目,很多都不会中文。他们很团结:总是一起拍戏,去北语校内的酒吧吸水烟,再到五道口蹦迪到天亮。刚到学校那会儿,他们自然叫我们一起,但我们去的频率渐渐降低,关系也淡了。我和利诺就这样成为宿舍里那些不太合群的异物。
我的第一个中文交流对象是王泳。我刚从首都机场到学校就认识了他。走进留学生宿舍楼,我在一层的电影故事餐吧坐下来。安静的星期天下午,餐吧里只有我和这个戴着棒球帽、无所事事的男生。背往后靠,身子往下滑,他仿佛把餐厅的椅子当作家里的沙发。我的到来让他的目光从手机屏幕返回到现实中。他惊讶地看了我几下,接着站起来坐到我旁边。
他不会讲英语,我不会讲中文。王泳拿出餐厅的菜单,摆在我面前,期待着我的反应。看完一系列陌生的菜名之后,我选择唯一熟悉的食物:一盘带巧克力糖浆和水果块的华夫饼。
我好像没吃饱。王泳打开手机里面的一个软件,用中文和手机说话,再给我看屏幕上出现的英文翻译。操作了几下,他又把手机递给我,让我以同样的方式回答。我们就这样沟通了三个月。这段时间挑战了我对“听多了,就能学会”的信念。在没有任何共同语言的情况下,把一个四川人和一个意大利人放在北京,他们不见得会互相学到东西。我才来中国五天时,王泳带我去同学家过中秋。从中午坐到晚上,我头晕的缘故不是喝下的酒,而是听进去的六小时的中文。
我和王泳的交流是由一系列不连贯、分散的信息所组成的。在学校后面的烧烤店,他给我看一个小本子,说里面是给前任写的诗。下一秒,他要了一张我的照片,放在一个PPT里。王泳说是给投资人介绍他的电影团队用的。“我们明年一起拍电影。”他的手机屏幕上写着。我心里一堆问号,可我选择应付过去,不为难翻译软件。
有时候,我和王泳像一部不用动脑子、宣传中外友好关系的情景喜剧。有那种经典的画面:他尝试教我如何正确地用筷子,我做不到,但还是能够按照自己的方法夹面条。他耸一下肩,放弃教我。我们捧起杯,一起笑起来。
12月初的一个周末,王泳说他的同学老许要拍一个短片,想请我做男主。我说行。认识老许的时候,我的中文稍微有了一些进步。加上他还会一些简单的英语,我们有条件尝试放下翻译软件。
“你喜欢中国的什么?”老许问我。
“我喜欢中国的早饭。”我说。那段时间,我几乎天天去学校后门的红珊瑚吃包子、喝豆浆。每当对话陷入僵局,我就讲起吃早饭的话题,并希望对方感兴趣。
“你喜欢造饭!”老许笑起来。他是一个很会讲段子的东北人。短片是一个瓜子广告。在剧情里,我对一个女生表白,她给我一张写着“真心瓜子”的纸条。接下来,我却跑进两三家店里面,挨个问有没有“爪子”。买到了,我回到女生面前,准备把爪子递给她。
"No, no!"女生边说边举起来一包真心瓜子,“我要真心的。”
“我是真心的!”我脸上带着无辜的表情回答。
这个有可能不会进入影史的作品开启了我和老许的友谊。一周之后,老许提出带我去哈尔滨看一部网剧的拍摄,顺便玩两天。工作日的深夜,我们从首都机场出发,乘客很少,飞机大半的座位没有人。和老许在空中跨越中国的北方,我感到陌生,但踏实。像两个不用靠闲谈来回避尴尬的老朋友,我们占着相邻的两排,躺在三个人的座位上睡觉。
在哈尔滨,我发现鼻子里面也可以感觉到冷。在中文表达能力很有限的情况下,我放弃提前了解每一天的行程安排,把每一分钟当作是一个惊喜。晚上在外面喝了不少白酒,我猜第二天会睡个懒觉。早上6点,跟我住标间的老许竟然叫我起床去片场。他让我喝一口格瓦斯,说是俄罗斯可乐。
如果说怀念那个时候,是怀念那种简单、无顾忌、轻松的相处。回北京之后,老许送我一个真心公司的礼盒,那是我在中国收到的第一个圣诞礼物。春节后的某个晚上,他叫我一起吃饭。我在朋友圈分享自己练习写中文字的日常,爱写书法的老许给我点赞。
(《我用中文做了场梦》 文汇出版社2024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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