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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24年12月28日 星期六

    我的几何人生

    《 文摘报 》( 2024年12月28日   05 版)

        丘成桐

        月前我在汕头参观了我出生的小洋房,也见到父亲走过的路。我现在年过七十,回顾走过的路,和父亲何其相似。只不过我屡遇明师,才有所成就。父亲去世后这61年,祖国经历了巨大的变化,改革开放大大地改变了整个社会,教育不断提升,国家欣欣向荣,华侨在海外也得到保护。

        10岁时,父亲教我古文,第一篇是《礼记·檀弓下》的《嗟来之食》,第二篇是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以后我才知道父亲在教我做人的道理。第一篇告诉我们做人的尊严,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第二篇描述陶渊明好读书,不求甚解。研求之乐,使我一生受用不尽。

        父亲写他的《西洋哲学史》,在引言中引用《文心雕龙·诸子》:“嗟夫!身与时舛,志共道申,标心于万古之上,而送怀于千载之下!”在学问上能够做出不朽的工作,这个宏愿一直激励着我。

        正如“孔子厄于陈蔡”,不朽的工作,不可能都是坦途,所以父亲说:“寻孔颜乐处,拓万古心胸。”做学问要达到这个境界,要学孟子说的:“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一个人的际遇,对生命的领会,会影响到我们对美的追求,对真理的认识。所以太史公年轻时遍历天下名山大川,访寻古代遗迹民情,始得天人之际,成一家之言。

        我13岁得到父亲的鼓励,开始对数学发生兴趣。父亲对我标示从哲学高台看众学的重要观点,海纳百川,而又要脚踏实地、虚怀若谷,以成就不朽之业。为学需要标心于万古之上,送怀于千载之下。这样的胸怀,对我一辈子的行事为人,影响甚深。

        父亲去世后,我心情相当波动,也开始了解人情冷暖,家庭经济极度困难,能否继续读书成为一个重要的问题。在极度哀伤的心情下,我决定继承父亲的遗志,这辈子必须要做出一番不朽的事业,因此必须继续我的学业。为了能够按时交学费,我必须忍受别人的歧视,必须承接别人的白眼。在这个时候,才终于体会到孟子说的:“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

        高一那一年,我对历史特别感兴趣,阅读吕思勉先生的《中国通史》,开始了解中国古代的历史,也培养了我的家国情怀。在书中的最后一页,吕先生引用了梁启超翻译的英国拜伦的诗篇,是拜伦在希腊看到波斯古墓而吟咏的作品,中间有句说,“难道我为奴为隶,今生便了?不信我为奴为隶,今生便了!”这首诗一直在鼓励我向上。

        我决定要在学问上出人头地,当时实在没有其他道路可走。我可以望尽天涯路,但是我必须解决眼前的经济问题。最简单的办法是替学生补习数学,争取给家庭一点补助。我走遍了香港岛、九龙各地区,上门教授学生,我的第一个学生只低我一年级。收入也很微薄,但我还是兴致勃勃地去做。有时要走相当长的山路。为了争取时间读书,一路上拿着书本看,有时候也思考数学的问题。

        当时我读遍了能找到的数学书籍,有些书籍是从吃饭钱省下来到旧书档买的。这些书并不连贯,要看运气,都是从内地运出来的,有些是中学用书,有些则是大学用书。这样子念着,虽然不求甚解,但努力用功,还是有不少裨益。

        当时没有图书馆,我常跑到市区的书店,站在书架前看书,一看就是一个多钟头!书店老板居然没有阻止我,大概是认为我好学不倦吧。需要说的是,我看的书不是准备高考的书,任何有意义的书我都会阅读。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无论到什么地方,我总会带着一本书,一有空就拿出来看。

        念大学时,我常到图书馆借书看,但是那里书并不多,也不知道主流学问的方向,走了很多冤枉路。幸好得到一位年轻老师的赏识,推荐我到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最终师从陈省身先生。这可以说是我做学问最大的转折点!

        陈先生的名字我早有耳闻。父亲去世那年,《明报月刊》转载了一篇文章,是陈先生的简要自传,叫作《学算四十年》。看了文章,我才知道中国有数学大师在海外,这使我茅塞顿开,有大丈夫当如是的感觉。现在在他做学问的地方念书,教授中又不乏大师,我的精神至为振奋!

        当年冬假,我20岁,完成人生中第一篇比较有意思的论文,次年夏天发表在《数学年刊》(Annals of Mathematics)上。陈先生休假回来得知后,一脸笑容,大概是高兴没有押错宝吧。毕竟我在香港中文大学还没有毕业,由他力挺,进入了伯克利的研究院,虽然他是大教授,难度也还是不小的。他回到伯克利后,我请求他当我的博士学位指导老师。

        他对我期望很高,一开始就要我解决黎曼猜想,作为博士论文的题目。但是我对这个题目的兴趣不大。陈先生很宽容,大概见我没有继续和他讨论这个问题,就放弃了要我朝着这个方向走。

        两个月后,他要求我在他的几何讨论班演讲,介绍我刚到伯克利时做的文章。这是一个著名的几何讨论班,能够在讨论班上做演讲是个荣誉。当天来了50多位听众,讲堂挤得水泄不通。听众中有约瑟夫·沃尔夫(Joseph Wolf)教授,他是陈先生在芝加哥大学时的博士生,是我演讲题目的专家,看来他很满意我的工作。过了两天,陈先生把我叫到办公室,告诉我可以毕业了,着实让我吓一跳。

        我自问学问还是不够扎实,还需要学习,但又考虑到香港家人经济不好,早一点毕业,可以让母亲和兄弟姊妹生活舒适些,所以听从了陈先生的建议。我师从陈先生,学习了复几何的陈氏特征类,对我的学问有裨益。陈先生60岁那年,在我行将毕业时,送了一本他写的书给我,书名叫《不具位势原理的复流形》(Complex Manifolds without Potential Theory)。他在书中亲题赠言,说:“余生六十矣,薪传有人,愿共勉之。”

        这几句话使我受宠若惊。30年后,我写了一副对联给陈先生,中间有句叙述此事:“留书赠言,墨迹犹在,相期未负平生。”父亲早逝,陈先生无论在学问还是在事业发展上的教导,影响了我一辈子。

        在国家的大力支持下,我们在清华大学成立了求真书院,期望在未来10年,能培养出一大批中国数学领军人才,使中国基础科学得以自强于世界,不负国人的厚望!

        (《人民日报》12.21 丘成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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