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纪录片导演和环保人,也是一个牧民。我出生在四川若尔盖大草原,草原就是我的家。
我的家乡若尔盖湿地有三个特点:第一,它是中国三大湿地之一;第二,黄河30%的水来自这里;第三,若尔盖大草原也是川西北最大的草原。作为一个牧民的孩子,我从小跟着父母一起去放牛、放羊。若尔盖大草原非常美,湖泊也非常多,我和朋友们经常在湖泊里玩水。
自从上学以后,我逐渐远离了在草原上的放牧生活。2010年,我的父母搬到牧民定居点居住,那里成了我们的新家。
2012年的时候,我决定和叔叔扎琼巴让、和当地牧民一起为草原生态修复做点事情。我的家乡当时是四川沙漠化最严重的地方,在2012年之前,我从没有意识到沙化问题如此严重。如果沙漠化这样继续下去,牧民就会失去家园。一样的,我也会失去家园。
不只是因为过度放牧
以前,课本里一直提到,草原退化的原因是过度放牧。但是,我跟着牧民、跟着叔叔进行沙化治理的时候,我发现不完全是这样。除了过度放牧,湿地排水、挖矿、耕地以及消灭鼠兔、网围栏,这些都和草原退化有关系。
先来说说湿地排水。四五十年前,因为生活贫困,大家只想着如何吃饱肚子。那时候牧民的经济来源主要是牦牛,而牦牛靠吃草生存,于是很多人觉得若尔盖湿地的水太多了,就直接把湿地的水挖沟排到黄河里去,这样草原面积会大一些。但是,湿地干旱之后变成了黑土滩,土地慢慢就沙化了。
挖矿也有五六十年的历史。挖矿最怕下雨,一旦下雨矿洞便容易坍塌,洞里也会积水。所以,人们为了阻止下雨,会直接向天上发射炮弹将乌云驱散,尽量不让降雨。这样做的后果是,山地全部裂开了,牛羊在上面走来走去,就把里面的沙子翻了出来。
耕地也是一样,牧民觉得牛羊要长到一两岁甚至3岁才能卖,从经济的角度来说太慢了,不如直接把部分草原变成耕地,那样每年都会有收入。草原变成耕地后,青藏高原的草皮变得非常薄,地下全是沙子,一旦蔓延开来,需要几百年才能修复。
牦牛的作用
我们做沙化治理已经有14年了。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发现,沙化治理谁都可以做,但是要让沙漠真正变成草原,牧民和牛羊是不可缺少的。
我和叔叔不是什么生态专家,刚开始进行沙化治理的时候,我们邀请了很多专家来指导。他们说,沙漠里要种树、种草,所以我们第一步是种草,第二步是种树。
我们用了两种方式种草。一种是条播,就像耕田一样;一种是撒播,直接把种子撒在沙漠里。但是,种子撒在沙漠里会出现问题,要么风一吹,种子就被吹走了,要么太阳一晒,种子全被晒死了。怎么办呢?当地的牧民建议说,种子在沙漠里埋一截就好了,可以把牦牛赶过来让它们进行踩踏,把种子埋进去。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办法,撒播工作一下子变得容易起来,我们撒下种子,拉牦牛过来踩。其实,在牧民的传统中,他们一直都是通过牦牛的踩踏来保护草原的。
除此之外,牛粪也是很好的肥料。据统计,一头牦牛每天晚上拉两个牛粪,一个牛粪3斤多。于是,我们把牦牛圈在沙化治理区域内,1000头牦牛每天晚上就能生产6000斤牛粪,这样我们不需要花钱去买肥料,也不需要人工去撒肥料。有了牦牛,种草的工作变得非常容易。
沙漠要变成草原,后续的管理也非常重要。比如,第一年、第二年草长得特别好,但是到了第三年、第四年,你再走进草原的时候就会发现,鞋子一踩便会陷进去。那是因为草根全部退化了,草原变得像馒头一样松软。
什么样才是合理的后续管理呢?第一年在沙漠里种草后,第二年一定要适当放牧。很多人不理解,好不容易种了草,为什么要让牦牛去吃草呢?道理其实非常简单,城市里的公园每年春天都要割草、撒肥料,而青藏高原几千年没有割过草、撒过肥料,都是靠牛羊吃草、拉牛粪来完成的。
那么,为什么只放牦牛,不放马、不放羊呢?我们也很好奇,于是去问了那些牧民。他们告诉我说,羊的嘴巴是非常尖的,它吃草时会连草根一起拔出来。马的嘴巴更凶,它吃不了草的时候,还会用蹄子挖掉草根。相比之下,牦牛是没有上牙的,它吃不了草的时候从来不会用蹄子挖掉草根,而是用舌头舔着草。
原来,对草原最温和的动物是什么?是牦牛。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知道牦牛对草原、对牧民有着如此大的作用。
把各方经验集中起来
在过去的14年里,我们成功地让14000亩沙漠变成了草原。但实际上,我们做得很少,大部分工作都是和很多牧民一起做的。
2010年刚开始的时候,我叔叔甚至连像样的治沙工具也没有。那时条播种草需要工具,他就自己定制了一个,发现把子太短了,牧民都说用着腰痛。第二年,把子做长了,牧民又说这个工具顶部太大了。第三年,顶部又太小了。直到第四年,我们终于做出了最好用的工具。后来,我们把这些工具和我们的经验一起,全部传给了生态修复基地。
把各方的经验集中在一起是非常重要的。每当需要进行沙化治理时,我们就可以立即出发,而所有这些都是建立在14年的经验上的。现在国家也在大力推动生态修复,投入了大量资金,做生态修复的项目很多,然而,因为缺乏经验积累,导致每个项目常常是从零开始。所以,经验丰富的当地人显得尤为重要,他们可以利用我们的经验推进工作,做到事半功倍。
对于沙化治理的措施,我叔叔已经做到极致了。那么我还能做些什么呢?我就想,也许我可以把这些事情传播给更多的牧民。所以,从2013年开始,我拿起摄像机,用镜头记录沙化治理。
比如,我拍了一部关于沙化治理整个过程的纪录片,给当地牧民看。当我把沙化治理的过程放映给他们看的时候,他们会觉得,原来牦牛自己家有,种子也可以自己收集,这些方法自己都会。于是,他们就会自己行动起来,为草原做点事情。这就是纪录片的教育功能。
(《解放日报》8.2 扎琼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