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以来,朱锐两次出现在公众视野。
最近是六月份,中国人民大学(以下简称“人大”)的毕业典礼上,作为哲学院教授,他录制的一段论“内卷”与“躺平”的毕业生寄语视频,让他在互联网上出圈。更早则是在四月份,他的学生把他带病上课的内容记录在网络上,引来了成千上万的关注。朱锐是一名哲学家,也是一名直肠癌晚期患者。自去年秋天起,他从治疗中抽身,坚持给本科生上课。他的硕博生们陪着他,一起完成了他56岁人生的最后一课。
2024年8月1日,人大哲学院发布讣告,哲学院“杰出学者”特聘教授、人大哲学与认知科学跨学科交叉平台首席专家、博士生导师朱锐教授因病医治无效,于当日13时15分在北京逝世。
小与大
6月初,春季学期的课程收尾,朱锐说,最后一节课,不要讲太沉重的东西。
那节课上,他从康德谈起,有两样事物永远震撼人心,“一个是我们头顶上的浩瀚星空,另一个是我们内心的道德。”继而讲到庄子的小大之辩,讲到薛定谔的“生命是什么”的演讲,讲到旅行者1号离开太阳系时,为地球拍下的照片——距离60余亿公里外,地球是一个浅蓝色的点,渺小、遥远,“像尘埃。”
从前讲课,他喜欢走动,挥舞肢体,写大面积的板书。这节课,他坐在一张靠背椅上,语调慢,但保持音调的清亮。他习惯把领子立起,袖管里空荡荡的,形销骨立。
3月,本学期的第一堂课上,朱锐宣布自己已是直肠癌晚期,每次上课前需大量服药止痛。4月的一堂课上,他称自己停止了化疗,“因为治不好了。”但这是“好消息”,因为他上课不会再迟到了。
2022年下半年,朱锐确诊直肠癌。此后的一年他辗转治疗,没有开课。2023年秋天,他久违地回到课堂,一周一次,开始给本科生讲课。上学期讲“形而上学的恐惧”,下学期讲神经美学。
起初,这门课主要是哲学院内的本科生在听,教室仍有空座。今年春天,朱锐的硕士生可欣在社交平台上发帖,记录朱锐的课堂片段,标题是“因为哲学家是不惧怕死亡的”,帖子获得近三万点赞。
之后的课堂,“盛况空前。”外系、外校的学生都来了,有学艺术的、计算机的、电子商务的,光在网上私信可欣预约入校的就有好几十个。甚至有人从苏州、上海飞来听课。
满座60人的阶梯教室,一度塞进了一百多人。最拥挤的一次,一排人坐在教室外的走廊里听课。为疏散人流,学生们建了一个线上听课群,每周直播课堂。到学期末,群里加了近三百人。
最后这堂课接近尾声时,朱锐总结,个人的生命与宇宙之类的普遍原则间有一种辩证关系,“不管普遍原则多么浩大,它总有小的一面,私人的一面。”他强调个人生命的体验,“要相信你自己的渺小,但不要感到卑微。”
他并不害怕
朱锐曾在美国的大学执教近三十年,2018年回国,先在深圳大学就职,后被聘至人大哲学院,任“哲学与认知科学跨学科交叉平台”的首席专家,并开展教学。
他的课包罗万象,既讲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康德这样的古典哲学家与古典哲学,也讲元宇宙、人工智能等近些年才兴起的话题。他能同时用中英文授课,还懂古希腊语和拉丁文。他不爱灌输知识,他的课堂通常是对话式的——曾经旁听的学生彭伦说,他总是提问,要和学生对谈,聊天的氛围会贯穿整堂课。
有一次,学院里的同事们一块外出骑行,朱锐说自己很热爱运动,但旋即又强调,他就喜欢一个人运动。他说自己常拿着一个平板电脑去野外徒步,从白天走到黑夜,边走边梳理、记录自己的想法。
对同事和学生来说,朱锐是保有一定神秘感的。他不爱社交,很少参与学术以外的公共活动。彭伦去过他的办公室,里面陈设简单,没有放书。他用手机看书,随时随地看,有时坐着地铁就能把一篇论文看完,回应彭伦的提问。学生们知道他独自租住在东北四环的一个小区里,但没人知道具体是哪门哪户。也曾有一次,他向他们发出邀请,有机会可以去他家里聚餐。
这个机会没有来临。2022年的秋季学期,刚开学,硕博生们就被叫到一个咖啡馆里,朱锐在那里公布了自己的病情。
可欣记得,老师以极平静的,甚至略诙谐的口吻说,自己刚被诊断出直肠癌晚期,要经过几期化疗,医生说五年内的生存率大约在10%。“他非常明确地告诉我们,他觉得自己可以扛过去。他并不害怕,也希望我们不要害怕。他说做哲学的人是不害怕这些东西的。”
“哲学家是不惧怕死亡的”
师生们都说,自从生病后,朱锐并未被交予教学任务,“学院是希望他养病的。”但他主动提议,接下了一整学年的本科生讲课。
第一学期,上《西方哲学原典》,朱锐自定主题,围绕古希腊悲剧和现代电影,讲述了恐惧的几种形式:《俄狄浦斯王》,描写的是人对命运的恐惧;《现代启示录》,描写的是人对非理性社会的恐惧;他还多次提到尼采所论的“酒神精神”与“日神精神”,指向文明冲突之间的恐惧……
也是在这学期的课上,他向更多的学生,反复提起自己已对硕博生们说的话:“哲学家是不惧怕死亡的。”他用苏格拉底的话语举证,哲学就是练习死亡,“哲学告诉我们,唯一应该恐惧的是恐惧本身。”
2021年,彭伦旁听朱锐的课时,就听他说过,要放开手脚地做事,“不要做基于恐惧的选择。”他后来想,这是老师总结自身得出的结论:老师的人生是跳跃的,从安徽大学,到北京大学,从中国到美国,又回到中国。他的研究领域也是多变的,从语言哲学到心灵哲学、古希腊哲学、中西比较哲学,后来又转向人脑和神经科学研究。他活得很“轻”,很少瞻前顾后。
有一点可以确定,他珍视身体与生命,并认为“具体的、有限的身体,才配有生命。”所以他也珍视、尊重身体的有限性。
只有非常偶尔,他在课堂上展露出一丝失落,“我现在迈每一步都很困难,但我曾是一个登山的高手,登过很多名山、大山。我从来不知道会有今天。”
(《新京报》8.5 冯雨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