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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24年05月25日 星期六

    我曾休学一年

    《 文摘报 》( 2024年05月25日   07 版)

        ■陈忠实

        我手里捏着一张休学申请书朝教务处走去。    

        我要求休学一年。我写了一张要求休学的申请书。我在把书面申请交给班主任的同时,又口头申述了休学的因由,发觉口头申述因为穷而休学的理由比书面申述更加难堪。好在班主任对我口头和书面申述的同一因由表示理解,没有经历太多的询问,便在申请书下边空白的地方签写了“同意该生休学一年”的意见,自然也签上了他的名字和时间。他随之让我等一等,就拿着我写的申请书出门去了,回来时那申请书上就增加了校长的一行签字,比班主任的字签得少自然也更简洁,只有“同意”二字,连姓名也简洁到只有一个姓。

        班主任对我说:“你现在到教务处去办手续,开一张休学证书。”

        我敲响了教务处的门。一位年轻的女先生正伏在米黄色的办公桌上,手里提着长杆蘸水笔在一厚本表册上填写着什么,并不抬头。我知道开学报名时教务处最忙,忙就忙在许多要填写的各式表格上。我走到她的办公桌前,把那张申请书递放到桌子上。

        她抬起头来,诧异地瞅了我一眼,拎起我的申请书来看着,长杆蘸水笔还夹在指缝之间。她很快看完了,又专注地把目光留滞在纸页下端,班主任签写的一行意见和校长更为简洁的意见上面。

        我告诉她我父亲的安排:待到明年我哥哥初中毕业,父亲谋划着让他投考师范学校,师范生的学杂费和伙食费全由国家供给,据说还发三块钱零花钱。那时候我就可以复学接着念初中了。我不想再向任何人重复叙述我们家庭的困窘。父亲是个纯粹的农民,供着两个同时在中学念书的儿子。哥哥在距家四十多里远的县城中学,我在离家五十多里的西安一所新建的中学就读。在家里,我和哥哥可以合盖一条被子,破点旧点也关系不大。先是哥哥接着是我要离家到县城和省城的寄宿学校去念中学。每人就得有一套被褥行头,学费杂费伙食费和种种花销都空前增加了。实际上轮到我考上初中时已不再是考中秀才般的荣耀和喜庆,反而变成了一团浓厚的愁云忧雾笼罩在家室屋院的上空。我的行装已不能像哥哥那样有一套新被子新褥子和新床单,被简化到只能有一条旧被子卷成小卷儿背进城市里的学校。

        我也不能像哥哥那样由父亲把一整袋面粉送交给学生灶,而只能是每周六回家来背一袋杂面馍馍到学校去,因为学校灶上的管理制度规定一律交麦子面,而我们家总是短缺麦子而苞谷面还算宽裕。这样的生活我并未意识到有什么不好,因为背馍上学的学生远远超过能搭得起灶的学生人数。每到三顿饭时,背馍的学生便在开水灶的一排供水龙头前排起五六列长队,把掰碎的各色馍块装进各自的大号搪瓷缸子里,用开水浸泡后,便三人一堆五人一伙围在乒乓球台的周围进餐,佐菜大都是花钱买的竹篓咸菜或家制的腌辣椒。我们照样吃得有说有笑。

        这样的念书生活终于难以为继。我上完初一第一学期,寒假回到家中便预感到要发生重要变故了。新春佳节弥漫在整个村巷里的喜庆气氛,与父亲眉宇间的忧虑形成强烈的反差,这天晚上,父亲终于说出了谋划已久的决策:“你得休一年学,一年。”他强调了一年这个时限。我没有感到太大的惊讶。

        老师放下夹在指缝间的木制长杆蘸水笔,合上一本很厚很长的登记簿,站起来说:“你等等,我就来。”我就坐在一张椅子上等待,总是止不住她出去干什么的猜想。过了一阵儿她回来了,情绪有些亢奋也有点激动,一坐到她的椅子上就说:“我去找校长了……”我明白了她的去处,似乎验证了我刚才的几种猜想中的一种,心里也怦然动了一下,她没有谈她找校长说了什么,也没有说校长给她说了什么。她现在双手扶在桌沿上低垂着眼,久久不说一句话。她轻轻舒了一口气,仰起头来时我就发现,亢奋的情绪已经隐退,温柔妩媚的气色渐渐回归到眼角和眉宇里来了,似乎还有一丝无奈。

        她又轻轻舒了口气,问:“你家里就再想不下办法了?”我看着那双带着忧郁气色的眼睛,忽然联想到姐姐的眼神。这种眼神足以使任何被痛苦折磨着的心平静下来。

        她终于落笔填写了公文函,取出公章在下方盖了,又在切割线上盖上一枚合缝印章,然后撕下并不交给我,放在桌子上。她说:“装好。明年复学时拿着来找我。”我把那张硬质纸印制的休学证书折叠了两番装进口袋。她从桌子那边绕过来,又从我的口袋里掏出来塞进我的书包里,说:“明年这阵儿你一定要来复学。”

        我向她深深地鞠了躬就走出门去。她喊了一声“等等”。我停住脚步。她走过来拍了拍我的书包:“甭把休学证弄丢了。”我点点头。她这时才有一句安慰我的话:“休学一年不要紧,你年龄小。”

        我抬头看她,猛然看见那双眼睫毛很长的眼眶里溢出泪水来,像雨雾中正在涨溢的湖水,泪珠在眼里打着旋儿,晶莹透亮。我迅即垂下头避开目光。要是再在她的眼睛里多驻留一秒,我肯定就会号啕大哭。我终于仰起头说:“老师……我走咧……”她的手轻轻搭上我的肩头:“记住,明年的今天来报到复学。”    

        我看见两滴晶莹的泪珠,从她的眼睫毛上滑落下来,缓缓流过一段就在鼻翼两边挂住。我再一次虔诚地深深鞠躬,然后就转过身走掉了。

        二十五年后,卖树卖树根(劈柴)供我念书的父亲在癌病弥留之际,对坐在他身边的我说:“我有一件事对不住你,我不该让你休那一年学!”    

        我浑身战栗,久久无言。我一九六二年高中毕业,恰逢中国经济最困难的年月,高校招生任务大大缩小,我们班里剃了光头,四个班也仅仅考取了一个个位数,而在上一年的毕业生里我们这所不属重点的学校也有百分之五十的学生考取了大学。我如果不是休学一年当是一九六一年毕业……父亲说:“错过一年……让你错过了二十年……而今你总算熬出点名堂了……”

        这时,我对父亲讲了当年学校教务处女教师的眼泪,父亲喃喃地说:“你怎么……不早点给我……说这女先生呢!”那位女老师的眼泪,直到今天,依然感动着我,激励着我。

        (《陈忠实散文》作家出版社2023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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