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燕祥
我写这一个个地名,一篇篇文字,也正是对往昔时光的一次洄游。但我没有徒步或乘车一一重游旧地,有些已经没有了,有些街道的院落面目全非了,有些胡同截短了,取直了,改名了。重要的是所有这些都留在我的心里,我照着心里的印象,描摹在纸上了。
那个古称“驴市”的胡同,的确早已一扫几百年前的驴市景象,都说乾隆时候的刘墉(石庵)宅邸就在这里,能想象一个内阁大学士卜居驴市吗?说不定就是从他那时候改叫“礼士”胡同的。
这条胡同路南路北的住宅,倒是都比较齐整。我家的两重院子,相比是不成格局的,也久未修缮,显得破落。这所把着石碑胡同口的住宅,是早年从一个张家大院划出的东南一角,我出生直到我离开,门牌都是“22号旁门”。
紧靠的石碑胡同,是我所知北京三个石碑胡同之一。确有所谓石碑,竖在胡同南口对面南墙根,一米多高,半埋在土里,上书“泰山石敢当”。这小小石碑不碍事也不惹眼,至今应当还在。短短的石碑胡同,实存而名亡,里面几个门都划归礼士胡同了。我家东墙外,隔着一条石碑胡同,是一家大宅院,后来我听说是陈叔通的弟兄的产业。从我们院里可以望见他们院里一棵蓊郁的大树的伞盖。
也是后来,二十世纪的九十年代,有一篇文字说,张自忠将军在卢沟桥事变,古城失守后,曾在礼士胡同某家宅院里隐蔽数日才南下的。那也当在我家以东,是我不大走过的。
我上学往西行,除了大门小门大院小院以外,总要经过两处日本人占住的地方。南面有个平常开着门,亮出一片草坪的大院,楼房隐在后面,很少见人出入,绿草修剪得平平的,门柱上挂着的牌子上写着“天理教”。我至今不知道“天理教”在日本是个什么教派,更不知道它是干什么的,没听说来传教,那又到中国来干什么?
快到西口路北,有个小院,平平常常的,没什么稀罕,稀罕的是一溜南屋临街的外墙,故意用“洋灰”糊得坑坑洼洼、麻麻黦黦的,星星点点嵌着一些巴掌大的蚌壳,太阳一照,闪耀着肉色的光。这里走出走进的是年轻的日本女人,都穿着一身花的和服,白袜子,木屐。门开时,看这个院落比胡同低矮,门关了,低矮的门楣上写着两个汉字中镶一个假名“花の家”。也是许久以后,我才懂得这里住的都是军妓——日本皇军的行伍之“花”。这胡同里还有一处,是日本侵略者带来的:白面儿房。鸠形鹄面、破衣烂衫的男人在那里出入,吸鸦片,抽白面儿,日久天长成了街头的“倒卧”。
但“倒卧”不一定都是吸毒的或要饭的,我认识兄弟两个拉洋车的五六十岁的老人,经常停靠在南下洼车口上。我上学坐过他们的车。后来我见其中一人不拉车了,越来越委顿,越来越褴褛,秋冬坐在北墙下晒太阳。有时就坐在“迪威将军”宅邸布满铜钉的红漆双扇大门前,这样的大门并列有三,很少开启。也没有门房赶走那个拉洋车拉不动了的老人,直到他从这人间消失。
我所谓的“迪威将军”宅邸,一九四九年后一度成为印度尼西亚驻华大使馆。据近年有些文字资料,它曾经属于什么盐商,没有提到过什么“迪威将军”。此说闻之于我的母亲,她是二十年代定居在礼士胡同的,她说这个宅邸的主人是海军中的将领,那该是北洋海军。袁世凯为了羁縻有实力的军人,封了一批将军,都是“×威将军”,我看到一个名单,偏没有“迪威”二字,不知道是否在海军中另搞了一套,不过,我无意去做这份考据了。
王府井大街,无论它的沿革,还是它风貌的变迁,都可以写成书,不止一本。在没有改造成步行街之前,它两侧的店面,虽略有兴替,但总的格局维持了几十年大致不变。
路西有个一间门面的瑞士钟表店,是我印象最深的一家。我知道这家店是我们育英小学(敌伪统治时一度改称为灯市口小学)的郭先生家里开的。
郭先生名宗渊,他不教课,但管理“儿童生活园”。名为“园”,并不是露天的园地,而是高台阶上一个大开间的厅堂,类似图书阅览室。每逢下课,就从儿童生活园的扩音器里传出唱片上的音乐,校歌或其他我们熟悉的乐曲。
从小学二年级起,就可以办借书证,下课后到儿童生活园借书回家,每证一册,借期一周。生活园中有一半地盘设短脚桌椅,可从架上随意取阅报纸杂志。另半间,用商务印书馆“万有文库”的玻璃书柜隔开,里面顺墙排放着书架,分类陈放着薄薄厚厚的儿童少年读物。自己选好以后,拿到“万有文库”书柜一头把口坐着的郭先生那里,他把书里的书名卡取出,跟借书证用曲别针夹在一起,放进卡片柜,从周一到周五分成多格,该星期几还书的就插进哪天的格子;然后再在书的封三处盖章,章上是应还书的年月日。看加盖的日期章多少,就知道有多少人先我读过这本书了。
我最初一批课外读物,主要是从郭先生手里借阅的。郭先生总是穿着一身长衫,灰色的或蓝色的,冬天则是棉袄或皮袄。他不多言语,但我敬重他,因为我喜欢他管理的书;他好像逐渐熟悉了经他手借书的孩子,虽然也不说什么,我们从他的眼神看得出他的善意。
一九四七年春,我已经离开这个学校三四年,自以为不是小学生了,有一天路过灯市口就想进油房胡同回母校看看。并没受到阻拦,一径走进儿童生活园。全校都在上课,儿童生活园里,只有郭先生一人,我叫郭先生,他还认得我,并且像跟大人说话一样,跟我这个十四五岁的“老校友”谈天。谈些什么我全忘了,谈过以后我也没再去校园的别处看看,就走了。
从这回以后,也没再拜望过郭先生。一九五六年瑞士钟表店当然也“公私合营”了,不过郭先生似乎还继续在小学里供职。到了八十年代,听说他已退休,搬了家。
(《胡同里的江湖》 北京出版社2023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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