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年
天人合一
中国古典哲学中的“天人合一”观念源于春秋时代。各家所讲不同,但也有一些共同的基本观点,这主要是:人是天地所生成的,自然界是一个整体,人是自然整体的部分,人为万物之灵,人与自然界不是敌对的关系,而是整体与其中最优秀的部分的关系;自然的普遍规律与人伦道德的基本原则也是统一的。
天是没有思虑忧患的,人则必有思虑忧患,这是天人的根本区别。天人虽有区别,但人是天地所生成的,人类生存于天地之间,人与万物仍然具有明显的统一性。所谓“天人合一”,是在承认天人之间的区别的基础之上又肯定天与人的统一,这是一种比较深刻的辩证观点。有些论者把儒家的“天人合一”与初民社会原始思维的“物我不分”混为一谈,认为所谓“天人合一”是原始思维的表现,这是非常荒谬的观点。
儒家宣扬“天人合一”,于是重视天人的和谐,但亦承认人具有调整自然的作用,而反对毁伤自然。这一方面有保护生态平衡、反对盲目破坏自然环境的意义;另一方面对于变革自然、改造自然的重要意义认识不够,尤其对于通过自然科学的探讨,以掌握自然规律来改变自然界,使自然界适合于人类的生活需要的重要性认识不够,这是儒学的一个严重缺陷。荀子虽然鼓吹“制天命而用之”的理想,但提不出“制天命”的具体办法,依然不能起到推进自然科学研究的积极作用。虽然如此,儒家关于人与自然的统一性的学说,仍具有深邃的理论意义。
仁智合一
孔子兼重仁智,多次以仁智并提,如云:“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论语·雍也》)并说:“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同上书,《阳货》)这就是说,知与仁是相辅相成的。专门好仁,可能失之于愚;专门好知,可能失之于荡。唯好学可以补偏解蔽。传说孔子所著的《周易大传》论“崇德”与“知化”的关系云:“精义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过此以往,未之或知也。穷神知化,德之盛也。”(《系辞下》)这就是说,提高道德修养与精研天地变化的奥秘是相辅相成的。这样把道德与智慧统一起来。
昔者子贡问于孔子曰:“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子贡曰:“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孟子·公孙丑上》)
兼重仁智是儒学的传统。董仲舒明确宣扬“必仁且智”,他说:莫近于仁,莫急于智……仁而不智,则爱而不别也;智而不仁,则知而不为也。故仁者所以爱人类也,智者所以除其害也。(《春秋繁露·必仁且智》)
爱人的品德与明睿的智慧都是必要的,缺一不可。仁而不智,只有爱人的感情而不明事理,可能害事;智而不仁,虽明辨利害却不肯帮助别人,也是无益的。董氏此论,可谓深切著明。
宋代理学家都讲仁智的统一,张载说:“仁智合一存乎圣。”(《正蒙·诚明》)这是孟子观点的绍述。理学家都肯定仁是最高的道德原则,又肯定“致知”的重要,这也是兼重仁智的表现。儒家对于自然科学的研究重视不够,这是一个缺陷,但是基本上还是肯定知识的价值的。
知行合一
孔子注重言行一致,他说:“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论语·里仁》)又说:“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同上书,《宪问》)《论语》又载:“司马牛问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讱。’曰:‘其言也讱,斯谓之仁已乎?’子曰:‘为之难,言之得无讱乎!’”(同上书,《颜渊》)言必须与行相符,行为上做不到的就不要说。这是儒家所提倡的言行标准。
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传习录》上)
从王阳明这些话来看,知行亦非全无区别,二者还是有“主意”与“功夫”、“始”与“成”之别。他所强调的是知与行的统一。阳明所说“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与程伊川所说“知而不能行,只是知得浅”,基本是一致的。
“知行合一”是王阳明提出的,实际上是孔子以来儒家的一贯观点。宋明理学家都强调“论学”“致知”与道德修养的关系。言行一致的儒者讲学都是“讲之以身心”的,即在身心修养上用功夫。
“知行合一”是“理论与实践统一”的古代形式。儒家论学,不是徒托空言,而要在生活行动上表现出来,要将自己的生活行动与学说理论统一起来,这是具有重要意义的。但是过去儒者所谓“行”,仅限于道德履践,不包括革命、变革的行动,更不包括自然科学的实验活动,表现了一定的狭隘性,这也是儒学传统的严重缺点。
(《正道:中国文化传统》 北京大学出版社2023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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