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皮肤中的结构蛋白缺损,EB患者的皮肤极为脆弱,简单的拥抱亲吻,都可能使他们的皮肤像蝴蝶羽粉一样掉落,他们因此被称为“蝴蝶宝贝”。
“蝴蝶翅膀一样脆弱”
孩子出生的那天,佟静没有发朋友圈,因为眼前一切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一开始,她听见手术台前医生托起刚刚出生的孩子,讲了一句:“这个情况,怎么没见过?”
随后她知道,女儿小禾的左腿,没有皮肤。不仅左腿,另外一根脚趾的皮肤也是缺损的。孩子被小推车带去了新生儿无菌房,一个小时之后,医生建议让小禾转院去省里最好的儿童医院,因为孩子有一些皮肤在“掉落”。
转去儿童医院的第一天,医护人员初步推断这是大疱性表皮松解症,简称EB。患有EB的孩子也被称为“蝴蝶宝贝”,因为患者的皮肤就像蝴蝶翅膀一样脆弱,他们早上醒来,常会在枕头上留下皮肤碎片,就像蝴蝶的细腻羽粉。
人的皮肤由皮肤细胞与真皮基质组成,需要结构蛋白连接,而绝大多数EB患者,皮肤细胞都不能产生足量的结构蛋白,或结构蛋白功能有缺陷,一旦皮肤受到外力,皮肤细胞便会分离或者碎裂,就像一栋大楼,作为骨架的钢筋数量不够或质量不好,遇到外力就更容易坍塌一样。
EB的致病原因是遗传或基因突变,按照不完全数据统计,全世界每两万到五万个新生儿中,会有一个人患有不同程度的EB,其中约五分之一是严重患者。根据南方医科大学皮肤病医院林志淼教授的介绍,程度最轻的蝴蝶宝贝,出生时伴随轻微水疱,长大之后皮肤变得结实,只在剧烈运动时表现出水疱。但程度最重的“蝴蝶宝贝”,出生时就会出现皮肤大面积糜烂,同时伴随极其严重的并发症、内脏器官损坏,出生不久之后就夭折。而小禾这样中度的孩子,大多可以顺利成长,但日常会不断出现伤口,需要护理。
护理的挑战
对一个“蝴蝶宝贝”来说,日常生活遍布危险,如一则EB宣传片形容的那样,对他们,奶嘴如同刮丝器,木椅的靠背长满了钢针,沙坑里则全是玻璃渣。
在这样的日常中,无论如何防护,总有意外时常发生,愧疚也成了EB患者的父母们最常体会的情绪之一。周迎春的女儿周密也是EB患者,他记得,自己有一次带女儿散步,女儿摔倒失重,他本能地拽了一下,结果“直接撸下来四根手指头上的皮”。他立刻抱起女儿跑回家,但女儿的手指已经粘连上,只能当场强行分开包扎,完成这一切之后,周迎春身体发抖,止不住流泪。
也正是为了应对这样意外频出的日常,把小禾接回家之前,佟静列了一个长长的购物清单,首先是EB患者的特殊敷料,这是他们特殊的创可贴,贴上后再加弹性绷带,对伤口形成保护。另外还有医用镊子、剪刀、消毒水、棉球等,用于处理伤口,另外还有一些保湿以及促进伤口愈合的药膏。
因为儿童EB患者会忍不住抓痒,抓到皮肤血流不止,只能通过大人的轻轻抚摸才能入睡。所以EB幼童本就不能离人,再加上换药繁琐,周迎春形容:“养一个(中度以上)EB孩子,几乎等于养三、四个普通小孩”。
对EB患者来说,家庭护理的质量,决定了他们的生存质量,但护理质量不止取决于父母的护理能力,也取决于经济能力。因为身体状态特殊,为了减少患者痛苦,复旦大学附属儿科医院从2015年前后开始推广针对EB患儿的标准护理程序和特殊敷料,而一个中度以上程度的患者,每月敷料费用在3000元以上。
但直到目前,除了上海,敷料并未被纳入医保目录。并且,由于EB并不在慢病长处方的白名单中,即使在上海,医院一次能开出的敷料数量也有限,且无法在社区医院凭处方领取。因为经济负担,一些患者会重复使用水洗之后的敷料、纱布、甚至卫生纸代替标准敷料。
挑战疾病
EB患者周密出生于2003年,和小禾一样,出生时腿部皮肤缺损。11岁那年,并发症开始陆续出现在周密身上,首先是食道变得狭窄,这是常年食物刺激,导致食道黏膜反复溃烂之后结疤的结果。随着食道越变越窄,患者会体验到“疼得快活不下去”的疼痛,严重时完全无法进食,只能缓解症状之后进一些流食。此外,周密的眼皮和角膜也开始粘连,睁眼就疼,这些直接导致周密一学期有一半的时间都无法上课。
当时针对EB及其并发症,患者基本“无药可治”。周迎春只能定期查看国际上的研究进展,希望寻找奇迹。2014年年初,他发现国外有科研机构开始尝试使用骨髓移植手术治疗EB患者,初步结果是三分之一的患者术后皮肤状况开始变得良好,三分之一的患者没有变化,剩下三分之一的患者皮肤状况恶化。
这个结果包含巨大的风险,但周迎春和女儿还是决定赌一赌。当时,北京儿童医院一位血液科的医生得知周迎春的意向后,辗转联系上了他,手术很快就定了下来。2015年,周密成为中国第一个尝试骨髓移植的EB患者。
最初,移植手术的效果很难评估。因为放疗和化疗让皮肤变得更加脆弱,周密身上之前被处理过的疱,又陆续破了,而手术又导致白细胞降低,加上血小板数值过低、止血功能异常,手术后的周密,身上的伤口几乎停止愈合,持续冒血。而另一方面,原本并发的眼睛疼痛,的确从一个月两三次,变成了一年两次,食道则在手术三个月后,再也没出过问题。
术后一年半,周密的皮肤状况开始好转,除了偶尔的水疱,再也没有持续难以愈合的伤口。对全身伤口的维护,从一次四小时缩短成了一次半小时,皮肤也没有再出现瘙痒的情况。
在这样的状况下,周密复学了,甚至考到班上前三名,全家都“仿佛看到了希望”。周密自己则开始计划未来的人生,她喜欢绘画,开始与绘画老师讨论未来考美院,加强日常学习和训练。
但2016年年末,离术后排异反应的两年窗口期还有最后几天,周密出现了感冒症状,一周之内,感冒升级为肺炎、脑膜炎、败血症,周密在ICU住了将近一个月,保住了性命。出院之后,周密坐上了轮椅、日渐虚弱,再也没有回过学校。2021年,十八岁的周密去世,直接原因是多器官衰竭。
飞走的蝴蝶
在家人之外,周密与社会最多的接触来自蝴蝶宝贝关爱中心。初中之后,因为住院、留级,大多数原来的同学已经没有联系。黎小锋是周密最后阶段少数交谈的“外人”,他是一名纪录片导演,也在同济大学任教,从2018年开始,他持续拍摄蝴蝶宝贝纪录片。周密在这部纪录片中出镜,那时的她身体状况已经恶化,脸上布满伤痕,因为营养不良,体重只有三十多斤。
拍摄这部纪录片过程中,黎小锋心里带着一个问题:这些身体带着与生俱来的脆弱、无时不刻不在忍受痛苦的人,他怎么与这个世界去相处?怎么去找到一种活下去的意义?
在父亲周迎春看来,也许是因为生命预期更短,周密的快乐非常简单,“一口好喝的可以开心很久”。在人生的最后阶段,周密已经坐上了轮椅,活动范围受限,再加上手指粘连,她已经不能弹钢琴,画画则要与手部的挛缩持续博弈。但她还是会去画室,她的绘画老师李秋实记得,周密的到来常常是“阳光很好的上午,她在窗边坐下来画上两个小时,晒着太阳,安安静静的”。
2021年,周密病逝,两周后,一场罕见病画展在上海举办,其中包括她的作品。父母带着她的骨灰替她到场。展出的作品里,周密的题材大多来自一些寻常的实物:病房的窗帘、妈妈的帽子、一件毛衣、香蕉,这些作品大多完成于骨髓移植期间,因为握笔吃力,画面笔触纤细。在老师李秋实的眼中,这是非常好的作品,因为“大部分人不会花五个小时去和一件毛衣、一个窗帘产生关系,她有表达欲望,想与世界产生关联”。
如今,佟静一家也开始进入与EB症状长期斗争的日子。家庭实行“轮班制”,家里两代人之外,还聘请了保姆。出生第19个月,小禾穿鞋走路了,此前因为脚伤,家里人很少给她穿鞋。她早就开始渴望走路了,因此被牵着走台阶时总是一阵雀跃,有时候甚至推开家里人的手,想独立行走。但佟静却止不住担心,“因为害怕她摔跤,我们始终无法放手”。
(《三联生活周刊》7.28 林芳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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