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遥
听说,我大伯曾是个能言善辩的人。大伯第一次大放异彩,还是他上小学时。有一年过年,全家团坐在炕上,炕难得烧得热热的。大伯说:“我来说个书吧。”他讲的是薛仁贵征西的故事,全家人都听呆了。那年头穷苦人不分白天黑夜地忙碌,哪里有过这样的精神享受?他们不知道大伯讲的是一本叫《七侠五义》的书,这本书在学生们手里流转,传到大伯手里已发黄发脆,几乎碎成纸片。大伯就像拼拼图一样看完了这本书,知道这本书以后再也看不到了,一着急就把整本书背下来了。
我见到大伯时,他已经成了一个不爱说话的人。每年暑假我都会回奶奶家,有一次我跟大伯说想去书店转转,大伯难得开了口,他说去书店干啥,咱家就有书呀。书在哪里呀?大伯笑了笑没吱声。我那时早已适应了我大伯这种说一句咽下去半句的习惯,我甚至从小就很少见大伯笑。说到书,大伯竟然笑了,笑容里还有一丝淘气和得意,后来才知道他笑的是“咱家啥都缺,但还真的不缺书”。几天后我上楼玩,发现那个从前上着锁的套间的门锁,竟然不见了。我推开门,看见里面全堆着书,那些书一摞摞,能堆多高就堆多高,每一摞书都摇摇欲坠,我抽出一本,那摞书就塌下来,流成一条书的河。《人民文学》《收获》《十月》《长江文艺》《青年文学》……大伯的杂志,几乎囊括了20世纪80年代所有的文学杂志。我很好奇,看这些书的大伯是怎样在一个闭塞的西北小县城里生活和工作的?还有,大伯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沉默寡言的?
大伯大学读的专业是天文学,毕业后本来可以考研、留校、在一线城市工作,用我爸的话说,“大哥太懂事了”,他觉得继父把他们养大成人,理应回县城照顾老人、支持弟妹。但大伯没想到的是,他想的东西、琢磨的事儿,县城的人闻所未闻,也全然不感兴趣。他做人做事都不能圆融,只能更躲进书里,和现实显得格格不入。他头脑里那个绚烂的宇宙,别说同事,就连家人都不理解;他说出的话,像一滴油融入不了水,醒目又尴尬地漂在水面上,像是“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后来的我也多少会有这种感觉。在某种场合就像孔乙己,一开口,自己都觉得不合时宜,久而久之也就懒得开口了。
大伯的严肃令我们敬而远之,我奶奶经常跟大伯怄气,大伯的儿子们跟他说的话越来越少,他们早早离家去南方打工,觉得离开这个过于沉默的父亲是一种解脱。
大伯60岁就去世了,在他的葬礼上,堂弟哽咽着念悼词。而我的眼前浮现出一个场景,虽然这个场景我也没有见过——在一个破败的小窑洞里,一家人团坐在一起,听金戈铁马、英雄美人、朝廷庙堂、快意江湖,沐浴在大伯讲的故事里,吃了一年里唯一一顿热乎乎的饺子。那个除夕,年少的大伯意气风发、神采飞扬,是那个黑暗的窑洞里一束明亮的光。
(《解放日报》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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