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岁的最后一天,我从医院拿到了腰椎核磁共振检查报告。医生一脸严肃地对我说:“要手术,或许还得打钉子。”看着诊室里拄着拐杖的中老年人,我感觉自己仿佛提早经历了50年后的命运。
“25岁的身体75岁的腰。”在花了几天消化这个残酷事实后,我把自己的腰突就诊经历分享到了社交平台,意外获得了很多年轻人感同身受的评论,甚至被拉入了一个叫做“腰不突战队”的群聊。
群里有不少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最小的只有18岁。“我这么年轻,失去了跑跳能力,实在是太痛苦了。”
“腰椎间盘突出症”(以下简称“腰突”),这个小时候经常在广告中看见的“中老年疾病”,如今出现在更多年轻人身上。据多家媒体报道,国家卫健委的数据显示,2015年中国腰椎病患者已突破2亿人,腰椎间盘突出症患者占全国总人数的15.2%,发病率仅次于感冒。一项流行病学调查也发现,25-39岁之间的年轻人中,“腰突”检出率高达13.93%,相当于每7人中就有1人患上腰椎间盘突出。
疼 痛
腰疼是突然到来的。
去年12月的一个早晨,我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听到身体的某处传来一声弹响。在那之后,腰臀处的疼痛像鼻涕虫一样黏住了我,甩也甩不掉。洗澡时弯腰俯身,蹲下把脏衣服扔进洗衣机,我都会忍不住“哎哟”叫出来,再忍着疼一点一点把自己挪成直立的状态。
起初,我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以为像过去一样,过几天就好了,照常工作生活,熬夜写稿。直到一个月后,疼痛从腰臀转移到了腿上。
我的右腿开始剧痛。一次,我在河边接听工作电话,在寒风中徘徊了半小时。当我结束电话走去和朋友约饭的地点时,右腿的疼痛感开始加重。路程只需花短短10分钟,于我却仿佛长达一世纪。我拖着右腿走几秒休息一会儿,走到距离饭店100米的红绿灯路口时,疼痛到达了顶峰,脚掌触到地面就有针扎似的麻疼感。那一刻,我甚至觉得我走不过这个路口。
我去了医院。如果说人的身体是一台机器,脊柱则是这台机器最重要的支撑骨。它由颈椎、胸椎、腰椎、骶骨和尾骨5个部分组成,其中,腰椎有5节,承担着最大的身体重量,越靠下的节段承受的压力越大。
医生告诉我,腰椎间盘就像是一个填充轮胎,外圈是坚固的纤维环,里面则填充着果冻质地的髓核。腰椎每两节之间都有一个“轮胎”,在减震的同时支撑身体的所有扭曲运动。如果“轮胎”外圈磨损过多,中间的填充物会遭到挤压,发生形变。“轮胎”轻微鼓包叫做“膨出”或“突出”,“轮胎”破了填充物流出来,则叫做“脱出”。
我的腰椎间盘突出就发生在最靠下的腰5-骶1节段,也是较严重的“脱出型、马尾神经受压”。脱出的髓核侵占了本属于脊神经的椎管空间,压迫到控制肢体的神经根,就会引发剧烈疼痛。马尾神经则是人体中比较重要的神经,受到压迫或损伤后,严重时会导致下肢功能异常甚至大小便失禁。
久 坐
我从小没有练习舞蹈,没有受过外伤,那段时间由于新冠疫情,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坐在桌前。
“你坐的时间太久了。”医生冲我摇头。
腰突不是一天形成的。人在平躺状态下,脊柱承载体重压力约为25%,站立时为100%,坐着的时候压力能达到150%,如果坐姿不端正,脊柱承压会达到250%。当腰椎长时间处于过度负荷状态,比如长时间保持坐或蹲的姿势、坐姿和睡姿不对,“轮胎”一直被挤压,椎间盘退行性改变就会加速,最终发展为腰椎间盘突出症。
“别人也久坐,怎么就你这么突出?”我似乎只能把原因归结于“自作自受”:平日不爱运动,在桌前一坐就是几小时,还常常喜欢盘腿和翘二郎腿,时不时熬夜——这都是腰椎大忌。
过去的我从没觉得久坐会带来这么大的影响。高中时代,从早上7点坐到晚上10点是我的每日常态,每天最大的活动量是学校要求的20分钟跑操。
病友冯雪告诉我,她曾在高一的某天午睡后,突然起不来床,痛到完全无法走路。但那天下午还要数学月考,她在室友连拖带拽的帮助下一点点挪到了教室。“那是我第一次感到腰突的可怕,瘫痪了一样,完全走不了路,痛得撕心裂肺。”
工作后的运动量更是少得可怜。当代“打工人”一旦忙起来,很少有人能坚持每隔40分钟挪一下屁股。更多人窝在工位上一待就是一整天,运动全靠上下班通勤和工作摸鱼接水。下班后筋疲力尽只想在沙发上“葛优瘫”,健身房一周去不了一次。
《2022中国作息报告》显示,25-45周岁的人,平均每周会工作5.3天,平均每天需要工作8.6小时。漫长的工作时间圈定了人们的活动范围。久坐成为了腰椎间盘突出年轻化的重要原因。
对 抗
“能不能不手术?”我问医生,情绪一度有些崩溃。“你的情况太严重了,如果保守3周没有效果,建议尽快手术。”医生说。
离开医院后,我第一件事就是去附近的医疗器械店买了个护腰。当腰部被包裹起来的时候,内心的恐惧和无助仿佛少了一些。我开始在淘宝搜索“腰突必备物品”:累计好评1万+的床上护腰垫、月销6000+的人体工学椅、腰突必备的艾灸,还有各类舒缓理疗按摩仪。我蹲点抢了三甲医院的专家号,挂了中医院的按摩理疗科和针灸科。
躺在针灸科的病床上,我统计了下,这间治疗室有6张病床,其中3张上躺着的是和我情况类似的年轻人。
我听见隔壁帘子里一个小哥在和医生抱怨,晚上下班回到家腰酸疼得厉害,感觉自己除了躺着什么都做不了。但工作无法停下,他只能每周挂医院的针灸专家号,每次扎完能轻松几天,可维持不了多久。他已经来了3个月,“再扎一个月,没效果就去手术”。
还有一个16岁的小姑娘,爸爸领着她来,两人各自躺上了病床。爸爸对医生说:“大夫你帮我看看我女儿,她最近腰疼得难受,月经也不规律。”
除了“腰不突战队”,我还加入了不同的“突友”群。一位才17岁的小姑娘,打羽毛球后“腿疼到不行”,去医院检查发现有多节膨出。医生建议少久坐少跑跳,但高中生要高考,“怎么可能不久坐?”
和我年龄相仿的冯雪,腰突伴随了她10年,期间急性期发作过两次,最近一次发作在研二毕业求职季。那段时间她天天泡在图书馆,带着保温杯和电脑写毕业论文、准备秋招,一坐就是一整天。一天从图书馆出来看到一只可爱的小狗,她刚开心地蹲下来,腰就闪了,熟悉的疼痛感又向她袭来。“我只能一边躺平,一边焦虑自己能不能赶快好。”
28岁的罗薇在加拿大生活,她和我一样有腰5-骶1巨大突出,同时马尾神经受压。腰突第一次发作是在2021年。当时的她还误以为自己只是把腰扭了,依旧每天从事服务员工作,忍痛从上午11点一直站到晚上10点。“前两天腰痛到不能转身不能弯腰,但我要上班,只能硬着身子去了。”
后来,腰疼变成了腿疼,疼痛会在雨雪天和生理期加重。回国后,罗薇希望家人带自己去看看腿,“但他们觉得我是骗人的,让我多运动,说我是因为运动不够才疼”。
担心和焦虑变成了罗薇生活里的常态,连喷嚏都不敢打。“我总担心第二天就大小便失禁下肢瘫痪了,感觉自己变成了玻璃人。”家里床比较软,腰难受时,罗薇会选择睡在地上。坐久了,就会在家里绕着圈走,“像动物园里有刻板行为的动物一样”。
除了身体上的疼痛,还有旁人的不理解。“我看你好好的啊,怎么坐这么一会儿就受不了?”“很多人都腰突,怎么就你这么邪乎?”“你奶奶腰疼几十年了,她什么都能干,你为什么干不了?”24岁的病友琪琪和我说,她妈妈不建议她做手术,很害怕要照顾一个术后无法自理的“瘫痪”。
即将术后5个月的我,暂时还没能实现手术当天许下的爬山愿望。我关注了许多比我早做手术的博主,大家都回到了日常生活中,和腰突共存。其中有一个19岁的妹妹在一年前做了手术,每日坚持更新。我看着她从疼痛,到恢复日常生活,最后在300多天时,去看了她最爱的歌手的演唱会。
“希望一年后的我也可以。”我又许下一个新的愿望。
(《中国青年报》7.5 余冰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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