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文冬
八月底的一个清晨,天略微凉了,还飘着一层薄雾。因为起得早,脑子有点混沌,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梦幻感——才六点,我已赶到几十里外的老家。走进小院,竟感到“陌生”。父亲从湿漉漉的菜畦里抬起头,脸上也挂着“陌生”,张了张嘴,竟没发出声音。母亲从堂屋走出来,脸上也有一层“陌生”。当我把时令鲜货放在门口,父亲才说了句:“这么早?!”
就像我乍一走进这个梦幻的清晨有些不适——我极少在这个时段回家;父母也有些茫然——他们,应该好多年没在清晨见过他们的儿子了。我们共同置身于一个“陌生时段”。
这些年,这种亲情缺席的“陌生时段”还少吗?
中年之后,我养成了常回老家看望父母的习惯,而且渐成规律——总在下午,日落之前;从不吃晚饭;放下东西、说几句话,便完成任务似地返城。这个时段,父母呈现的是等待状态——父亲要么在院中侍弄菜地,要么在摆弄扑克;母亲则盘膝坐着,像是专门在等我。
偶尔,也在别的时段回去过,却极少见到这种等待状态——有次是上午去,门锁着;有次午后去,母亲正午睡,父亲不知去了哪里。
他们是因为我的习惯,养成了固守那个时段的习惯。若换成别的时段,我们相互“陌生”,就像这个清晨的临时起意。
虽然心里总记挂他们,但我感觉,回家已成机械的惯性,仿佛是去完成一项任务。对父母来说,他们最怕错过我回家——无论我几天一回,还是一个月一回,他们都尽量不在那个时段缺席。
因此,我发觉我对他们的爱有些变味,每次带回的礼物,更像是粉饰亲情的“道具”,这“道具”替代了亲情——有时,我本想回家,但因为没有合适的礼物而放弃。如此,我仿佛成了一个来去匆匆的“快递员”,而他们则成了接收快递的人。
从二十岁离家,我久违了父母的日常。曾经熟悉的一切逐渐陌生。就拿这个秋日清晨来说,以前可是司空见惯的,我都是被母亲在厨房弄出的响动、父亲在院里的咳嗽唤醒。如今却如梦如幻,成了一个“陌生时段”。除了日落前的那片刻时光,亲情,已被类似的大片的“陌生时段”占领。每个人都能见到年夜饭桌上的父母,但又有几人能见到清晨六点的父母呢?
那天,我破例与父母共进早餐。母亲熬了暖胃的稀粥,佐餐的是韭菜炒鸡蛋、油炸花生,她问我还想吃啥?我说想吃豆腐,南街做豆腐的老王,还天天来门口叫卖吗?母亲笑着说:“傻孩子,老王要是还活着,都一百多岁了。”
我鼻子一酸,却并非因为老王已经离世。
(《今晚报》6.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