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斌
2000年4月,90岁高龄的费孝通接受了人生的最后一次访谈。当采访者问他年轻时的文学爱好时,费孝通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最佩服的是郁达夫。我认为他的文章比郭沫若的好。郁达夫写的东西是有人性的”;“郁达夫有文人的东西表现出来。”为什么人类学家和社会学家费孝通最佩服郁达夫呢?简而言之,无他,郁达夫写出了人性;而郁达夫之所以能够写出人性,就在于他本人是一个率真的人。
天才的郁达夫
郁达夫生前就是一位众说纷纭的作家。他天资聪颖,旧学深厚而新学渊博,精通日文、英文和德文。才华横溢的郭沫若也不得不说:“达夫很聪明,他的英文德文都很好,中国文学的根底也很深,在预备班时他已经会做一首很好的旧诗。我们感觉着他是一位才士。他也喜欢读欧美的文学书,特别是小说,在我们的朋友中没有谁比他更读得丰富的。”
日本汉学家服部担风(1867-1964)在郁达夫留学日本时认识了这位中国来的青年学生,他赞叹说:“郁君达夫留学吾邦犹未出一二年,而此方文物人情,几乎无不精通焉。自非才识轶群,断断不能!”他对郁达夫作的旧体诗赞不绝口,说:“《日本谣》诸作,奇想妙喻,信手拈出,绝无矮人观场之憾,转有长爪爬痒之快,一唱三叹,舌挢不下。”
沉沦的郁达夫
1921年10月,郁达夫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沉沦》由上海泰东图书局出版,顷刻间轰动了文坛。在畅销的背后,有许多争论,也有许多批评,个别评论如苏雪林的还相当刺耳。1934年10月,成名后的郁达夫在他《所谓自传者也》中就不满地讽刺道:“况且最近,更有一位女作家,曾向中央去哭诉,说像某某那样的颓废、下流、恶劣的作家,应该禁绝他的全书,流之三千里外,永不准再作小说,方能免掉洪水猛兽的横行中国,方能实行新生活以图自强”;“因此,近年来,决意不想写小说了;只怕一捏起笔来,就要写出下流、恶劣的事迹,而揭破许多闺阁小姊,学者夫人们的粉脸。”
那么,郁达夫的小说究竟如何呢?以一炮走红的《沉沦》而言,文字是异常清新的。主人公以第一人称出现,这在五四新文学中常见,如鲁迅的《狂人日记》。而其中关于性压抑与渴望的描写,现在看来根本不算什么事。《沉沦》的主旨,恐怕还在借题发挥,写出青年在新旧时代转折之际的苦闷。
不得不说人生的追求和现实的苦闷,才是《沉沦》的基本主题;更重要的是,郁达夫在《沉沦》中表现出了“真正希有的力”。所以当年《沉沦》的读者评价说:“他写的作品大多未加修饰,然而有着朴实的美。他的《沉沦》《银灰色的死》,虽然是描写偏重肉欲,可是也写出了青年性的苦闷的一面。他是出于灵性的雕琢,不似一般写性欲那样的色情,在青年人随时可以咀嚼到。”
综合此后郁达夫的小说,比如《春风沉醉的晚上》,主观的非意识或者下意识的自我展示总是郁达夫信手拈来的创作方式和写作风格;而其苦闷和彷徨,也和左翼文学的一些轻率的解决大相径庭。1928年1月25日,郁达夫在日记中说:“午前在家,把光赤作的《短裤党》读完,实在是零点以下的艺术品,我真想不到会写的这样之坏,说到艺术,恐怕还赶不上他的《野祭》,若这一种便是革命文学,那革命文学就一辈子也弄不好了。”对自己的好朋友、左翼作家蒋光赤毫不留情的批评,表明郁达夫始终坚持文学作品(包括革命文学)的艺术性,反对用空洞的政治口号和宣传说教。这点,他和鲁迅的立场是完全一致的。
关爱青年的郁达夫
郁达夫和鲁迅一样,对在苦闷中挣扎奋斗的青年极其关心爱护。受其提携、扶助的青年,有名的,无名的,不在少数。
和郁达夫在师友之间的刘开渠最有发言权。1924年,回国不久的郁达夫为生活计,北上担任北京大学的统计学讲师,并在北京艺术专科学校讲授“艺术概论”。后来的雕塑家刘开渠就是郁达夫在艺专的学生。爱好文艺的青年不由自主地围在了郁达夫的身边,而郁达夫对于经济拮据的青年的关怀总是宛如春雨,润物无声。
刘开渠回忆:“他对爱好新文艺的青年总是热情地接待。”有一天,刘开渠又去找郁达夫聊天。还没等他坐下,郁达夫就告诉他,有一位从湖南来的青年给他写了一封信,这位青年是来北京投亲靠友的,可是亲友都不认他,处境十分困难,住在一个小旅馆里。郁达夫随后就跟刘开渠说:“走!陪我一同去找他,我请你们一起去吃饭。”两人随即便赶往那个小旅馆。可是不巧的是,那位青年外出了。不久,郁达夫在北京的《晨报副刊》发表了《给一个文学青年的公开状》。写信向郁达夫求救而郁达夫前去却错过的青年,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沈从文。
从北京回来后,有一段时期郁达夫住在上海哈同路民厚南里一个人家的前楼上,“小小的一张床,桌上和地上堆满了书。这简单的家具,大约还是向二房东借的,所以除了桌椅和一张床以外,四壁就空无所有。这时他好像正辞了北京大学的教席回来,身体很不好”。寒酸的处境依然挡不住青年对他的崇拜,拮据的生活也挡不住郁达夫对青年的接待和爱护。当时在上海学画的叶灵凤,回忆道:“白天背了画箱到美术学校去学画,下课回来后,便以‘文学青年’的身份,成为达夫先生那一间前楼的座上客了。他是不在家里吃饭的,因此,我们这几个追随他左右的青年,照例总是跟了他去上馆子。他经常光顾的总是一些本地和徽帮的小饭馆,半斤老酒,最爱吃的一样菜是‘白烂汙’。所谓‘白烂汙’,乃是不用酱油的黄芽白丝煮肉丝。放了酱油的便称为‘红烂汙’。我记得有一次到江湾去玩,在车站外面的一家小馆子里歇脚,他一坐下来就点了一样‘白烂汙’,可见他对于这一样菜的爱好之深。”
(《谁是那个弱女子:郁达夫的爱恨离愁》 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