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
我知道世界虽然尽够广大,但到任何一处没有吃的就会饿死。我等待一个新的机会。生活教育虽相当沉重,但是却并不气馁,只有更加坚强。这里实在不是个能待下去的地方,中国之大,一定还有别的什么地方比这里生存得合理一些。孟子几句话给了我极大鼓舞,我并没有觉得有个什么天降大任待担当,只是天真烂漫的深深相信老话说的“天无绝人之路”。一个人存心要活得更正当结实有用一点,是决不会轻易倒下去的。
于是在一场大病之后,居然有一天,就和这一切终于从此离开,进入北京城,在一个小客店旅客簿上写下姓名籍贯,并填上“求学”两个字,成为北京百万市民的一员,来接受更新的教育和考验了。
和当时许多穷学生相同,双手一肩,到了百万市民的北京城,只觉得一切陌生而更加冷酷无情。生活上新的起点带来了新的问题,第一件事即怎么样活下去。第一次见到个刚从大学毕业无事可作的亲戚,问我:“来做什么?”
我勇敢而天真的回答“来读书”时,他苦笑了许久:“你来读书,读书有什么用?读什么书?你不如说是来北京城打老虎!你真是个天字第一号理想家!我在这里读了整十年书,从第一等中学到第一流大学,现在毕了业,还不知从那里去找个小差事做。想多留到学校一年半载,等等机会,可做不到!”
但是话虽这么说,他却是第一个支持我荒唐打算的人,不久即介绍我认识了他老同学董秋斯。董当时在盔甲厂燕京大学念书,此后一到公寓不肯开饭时,我即去他那里吃一顿。后来农大方面也认识了几个人,曾经轮流到他们那里作过食客。其中有个晃县唐伯赓,大革命时牺牲在芷江县城门边,就是我在《湘行散记》中提及被白军钉在城门边示众三天,后来抛在沅水中喂鱼吃的一位朋友。
我入学校当然不可能,找事做又无事可做,就住在一个小公寓中,用孟子所说的“天将大任于斯人也……”来应付面临的种种。第一句虽不算数,因为我并没有什么大志愿,后几句可落实,因为正是面临的现实。在北京零下二十八度严寒下,一件破夹衫居然对付了两个冬天,手足都冻得发了肿,有一顿无一顿是常事。好在年轻气概旺,也并不感觉到有什么受不住的委屈,只觉得这社会真不合理。因为同乡中什么军师长子弟到来读书的,都吃得胖胖的,虽混入大学,什么也不曾学到,有的回乡时只学会了马连良的台步,和什么雪艳琴的新腔。但又觉得人各有取舍不同,我来的目的本不相同,必需苦干下去就苦干下去,到最后实在支持不下,再作别计。另一方面自然还是认识燕大农大几个朋友,如没有这些朋友在物质上的支持,我精神再顽强,到时恐怕还只有垮台。
当时还少有人听说做“职业作家”,即鲁迅也得靠做事才能维持生活。记得郁达夫在北大和师大教书,有一月得三十六元薪水,还算是幸运。《晨报》上小副刊文章,一篇还不到一块钱稿费。我第一次投稿所得,却是三毛七分。我尽管有一脑子故事和一脑子幻想,事实上当时还连标点符号也不大会运用,又不懂什么白话文法,唯一长处只是因为在部队中作了几年司书,抄写能力倒不算太坏。新旧诗文虽读了不少,可是除旧诗外,待拿笔来写点什么时,还是词难达意。在报刊方面既无什么熟人,作品盼望什么编辑看中,当然不可能。
唯一占便宜处,是新从乡下出来,什么天大困难也不怕,且从来不知什么叫失望,在最难堪恶劣环境中,还依旧满怀童心和信心。以为凡事通过时间都必然会改变,不合理的将日趋于合理,只要体力能支持得下去,写作当然会把它搞好。至于有关学习问题,更用不着任何外力鞭策,总会抓得紧紧的,并且认为战胜环境对我的苛刻挫折,也只有积极学习,别无他法。能到手的新文学书我都看,特别是从翻译小说学作品组织和表现方法,格外容易大量吸收消化,对于我初期写作帮助也起主导作用。
过了不易设想的一二年困难生活后,我有机会间或在大报杂栏类发表些小文章了。手中能使用的文字,其实还不文不白生涩涩的,好的是应用成语和西南土话,转若不落俗套有些新意思。我总是极单纯地想,既然目的是打量用它来作动摇旧社会基础,当然首先得好好掌握工具,必需尽最大努力来学会操纵文字,使得它在我手中变成一种应用自如的工具,此后才能随心所欲委曲达意,表现思想感情。应当要使文字既能素朴准确,也能华丽壮美。总之,我得学会把文字应用到各种不同问题上去,才有写成好作品的条件。因此到较后能写短篇时,每一用笔,总只是当成一种学习过程,希望通过一定努力能“完成”,可并不认为“成功”。
其次是读书日杂,和生活经验相互印证机会也益多,因此也深一层明白一个文学作品,三几千字能够给人一种深刻难忘印象,必然是既会写人又能叙事,并画出适当背景。文字不仅要有分量,重要或者还要有分寸,用得恰到好处。这就真不简单。特别对我那么一个凡事得自力更生的初学写作者。我明白人是活在各种不同环境中的复杂生物,生命中有高尚的一面,也不免有委琐庸俗的一面。又由于年龄不同,知识不同,生活经验不同,兴趣愿望不同,即使遇同一问题,表现意见的语言态度也常会大不相同。我既要写人,先得学好好懂人。
已经懂的当然还不算多,只有从古今中外各种文学作品中拜老师,因之书籍阅读范围也越广。年纪轻消化吸收力强,医卜星相能看懂的大都看看,借此对于中国传统社会意识领域日有扩大,从中吸取许多不同的常识,这也是后来临到执笔时,得到不少方便的原因。又因为从他人作品中看出,一个小说的完成,除文字安排适当或风格独具外,还有种种不同表现思想情感的方法,因而形成不同效果。
我知道这是个艰巨工作,又深信这是一项通过反复试验,最终可望做好的工作。因此每有写作,必抱着个习题态度,来注意它的结果。搞对了,以为这应说是偶然碰巧,不妨再换个不熟习的方法写写;失败了,也决不丧气,认为这是安排得不大对头,必须从新开始。总之,充满了饱满乐观的学习态度,从不在一个作品的得失成败上斤斤计较,永远追求做更多方面的试验。只是极素朴的用个乡下人态度,准备三十年五十年把可用生命使用到这个工作上来,尽可能使作品在量的积累中得到不断的改进和提高。
从表面看,我似乎是个忽然成熟的“五四”后期作家。事实上成熟是相当缓慢的。每一作品完成,必是一稿写过五六次以后。第一个作品发表,是在投稿上百回以后的事情。而比较成熟的作品,又是在出过十来本集子以后的事情。比起同时许多作家来,我实在算不得怎么聪敏灵活,学问底子更远不如人,只能说是一个具有中等才能的作者。比较上说来,我的写作方法不免显得笨拙一些,费力大而见功少。
(《文学课》 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