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钧
一觉醒来,发现两只手中的一只很脏,仿佛在梦中做了半夜的油漆匠。我反复看这只脏手,猜不出是什么缘故。我的手一向细致光润,看相的人都说属于稀有的一格。昨天晚上,上床之前,我在澡盆里还看见十个指头白里透红,一尘不染,怎么一夜会变成这个样子?事之无常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连忙起床,跑进盥洗室,抓起肥皂,才想起今天停水。我只好用一只手取早餐,用干干净净的那一只。吃早餐的时候心不在焉,囫囵吞下,心里想的,眼睛看的,还是那只手上的污点。那是一小片一小片的油渍,颜色轻重不匀,最重的一片很像是一小片酱黄瓜。我连忙把餐桌上的酱黄瓜推得远远的,早餐的胃口因此完全失去了。
实在没有理由。昨晚上床时,被单是新换的,睡衣也刚刚洗过。而我的手在白瓷澡盆里浸泡之后晶莹无瑕。
我一向以有一双干干净净的手感到骄傲。当我是小学生时,每天早晨,全班同学坐在位子上,挺胸抬头,双手平伸,接受级任导师的清洁检查,我总是第一名。每逢星期一,全校同学在大操场里集合,所有的手像钢琴键一样排列着,听候检阅,校长在我面前放慢脚步,停下来欣赏,等校长走过,一位女老师把我的小手放在她的大手里,反复把玩。大操场上,手的排列一望无际,可是人们看见的只是一双手,因为它放光。
这种得天独厚的皮肤,不会在一夜之间变形,我所需要的,不过一些清水罢了!于是跳上计程车,催促“快开”。一路上,司机巧妙地超车,喇叭狂鸣,行人纷纷东斜西歪。赶到办公室,上班时间还没有到,工友坐在他的位子上打盹儿,我一阵风抢进厕所,把一只手放在水龙头下, 用另一只手拧开龙头,听水声哗哗而下,沁心的清凉由指端直溯而上,通体舒泰无比。
闭着眼睛享受了一番,再睁开眼看,我的老天!这只脏手已经全部乌黑,因为从水管里面倾泻而出的全是墨汁!
这时候,我第一个念头是侥幸没有把另一只手弄脏,再说,幸而没有谁在场看见。我急跑进马桶间,锁上门,反复细看,一只手已完全黑了,远远望去,就像戴上一只黑手套,可是,仔细观察,上面布满了纵横交叉的白线,那是因为较粗的几条手纹仍然保持本色。现在,连我自己也不能想象这只手有过当年的风光,它完全像是用墨拓在纸上的手模。
把这只手插在裤袋里,度过表面上正常而平静的一天。这只手暗中不断出汗,连裤袋都湿透了。可是汗水不能洗掉什么,我悄悄看了一眼,带汗的手背反而黑得发亮。
这一天,我的上司一定想过:这家伙怎么忽然变得没有礼貌。我总是用一只手去接他交下来的文件。
为什么现在不是冬天?冬天可以戴手套。这一天,别人都用诧异的眼光看我,不过,我知道,这是由于自己心虚。
倒霉的人偏偏会遇上倒霉的事:下班后,挤上公共汽车,抓住吊环,也是用一只手。偏偏碰上一个喜欢急刹车的司机,他开车像用筛子,把我们筛成人豆儿。别人都用双手抓牢车厢里的横杆,我可不行。有一半以上的乘客动了好奇心,猜忖我裤袋里到底有什么秘密,我在他们猜出来之前连忙下车。
回到宿舍里,我什么也不能做,除了在这只脏手上涂满肥皂用自来水冲掉,再涂上,周而复始。这只手变得麻木,变得僵硬,终于火辣辣的疼痛。管它,我还是不断地往上面涂肥皂,并且干脆把它浸在浓浓的肥皂水里。我什么事都忘记了,听到荒凉的鸡啼,才想起忘了睡觉,也忘了吃晚饭。
经过一夜的刷洗,这只手像是剥了皮的兔子,可是这只兔子有一身乌肉。难道这只手的颜色就这样注定、无法更改了吗?第二天,我把这只手交给一位名医,排了半天队才走到他面前。他拿棉花蘸了酒精拣最黑的地方擦了又擦,用放大镜看了又看,说:“我建议你去找我的老师。”
第三天,我把这只手交给另一位医生。这位医生的年纪更大些,表情更严厉些。病人更多,我排队排得更久。他也用酒精在我手上擦了又擦,用放大镜看了又看,说:“你必须去看我的老师。”
第四天,我坐在另一位医师的候诊室里。他的诊所特別大,特別冷,到达时,看不见任何候诊的人。我坐下听见医生在诊察室中与病人隐约不清的对话。等那个病人出来,我就可以进去。本来准备排更长的队伍,储蓄了更多的精力与耐性,现在几乎笑出来。不久,病人出来了,是一个眉毛又长又白的老人家。他拄着拐杖,在护士的扶持下,一小步一小步慢慢走出去。我起身离座以为我可以进去, 可是护士说:“你等一等。”
她从门外搀进另一位老人家来。他的头发全秃了,胡子却像一束银丝,无风自飘。他进了诊察室,室内又开始有隐约不清的对话。直到护士扶着他出来,直到护士又告诉我“等一等”,直到另一个老者从门外被搀进来。
我在冰冷的候诊室里等着,望着那些出出进进的病人,看那些人的眼皮像口袋一样挂着,看那些人手臂上由青筋和黑斑组成的现代画,看他们浑浊呆滞的眼球所呈现的奇异的色调。时间一分一分过去,在煎熬中忽而一阵想起、忽而一阵忘记自己的冷。
直到我被允许进入诊察室,我才想起身上有一个部分滚热滚热。热得发烫,仿佛全身的热都集中到裤袋里的这只手上。仿佛那裤袋就是一个火炉,在老医生面前,这只手散发着蒸气。
老医师比刚才出出进进的任何病人更老,他身上集中了暮年的一切特征。护士拿碰了酒精的药棉擦我手上的黑处,并且调好了放大镜的位置和距离,老医师约略看了一下,护士立即把我的手放下,把放大镜收回。
“这是一种病。某一内脏器官有某种病。内脏器官正常以后,皮肤的颜色会恢复正常。”他说。
我要求用药。他表示,现在的医学研究还没有弄清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不能随便开处方。
“那怎么办?”我着急了。他本来向护士示意诊治业已完毕,护士示意我可以走开,但是我的焦灼燃动了老医生的恻隐之心。他继续说:“像这种我们不能了解的病症,也常常在我们的不了解之中自然痊愈。”
这已经是对我最大的恩惠了,此外他不能再说一个字。我快快走出诊疗室,怏怏走过候诊室,怏怏走出大门,没看见再有病人走进。我是最后受诊的病人, 尽管我最先来到。于是,这只手只好继续黑着,黑得很邪恶。每天看见别人比我多一只手,心里便嫉妒得要死。嫉妒绝非美德,但是,我相信纠正也应不难。
有一天,一夜之间,我从梦中醒来,忽然发现手上的黑色褪尽,恢复了之前的红润和清白。
(《江河旋律——王鼎钧自选集》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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