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守三十六年的传奇之城

    ■江晓原

    说来惭愧，我从来没去过钓鱼城。直到2007年6月，我应邀到西南大学参加博士生答辩，工作完毕后有半天空闲时间，东道主之一张诗亚教授问我想去哪里看看，我不假思索就说想去钓鱼城。在开车陪我去钓鱼城的路上，张教授对我开玩笑说，此行“将挽救你的诚信”——因为我曾在几年前的文章中说自己“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梦魂直到故垒西边，凭吊苍凉的古战场”，我先前对钓鱼城之战的历史知识，完全来自书本，而实际上从未到过此地。我则辩解说，我文章中只是说自己“梦魂”到此，不算说谎啊。    

    公元1242年，南宋王朝已经风雨飘摇，在蒙古铁骑的兵锋扫荡下，连战皆北，城池接连陷落，半壁江山已经支离破碎。在此危难之秋，余玠受命以兵部侍郎出任四川安抚制置使兼知重庆府，负责四川地区的抗战事宜。此时成都已经陷落。

    余玠筑“招贤馆”礼贤下士。时有冉琎、冉璞兄弟，有文韬武略而隐居不仕，官府召征皆不就，但听说余玠的贤名，遂前来进谒。余玠待之如上宾，冉氏兄弟安然享受，数月无一言。余玠下令再提高冉氏兄弟的待遇，并派人窥探二人平日做些什么，回报说二冉经常在地上画山川形势，相互讨论，离开时则抹去画痕。

    又过了些日子，二冉密谒余玠说：明公对我兄弟礼遇非常，常思有所报答，这些日子一直在筹划，以为四川抗战的要点，在迁徙合州州城。钓鱼山正当要道，可在此山上筑城，作为合州的州治。余玠大喜，力排众议，任命二冉官职，主持筑城事宜。此次共筑山城十余处，作为各州郡的治所，其中最重要者即为钓鱼城。

    此后直到公元1279年，三十六年间，对于蒙古大军来说，钓鱼城就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是他们战无不胜神话的终结者，更是他们的噩梦之城，伤心之地！

    三十六年间，在蒙古铁骑无数次的疯狂进攻面前，小小钓鱼城，就好像狂风巨浪中的中流砥柱，“婴城固守，百战弥坚”，硬是坚守不降，屹立不倒！    

    钓鱼城英雄史诗的高潮，当然是在公元1259年。    

    从这年春天开始，蒙古大军在大汗蒙哥统帅下，横扫四川，周围郡县相继陷落或投降，只有孤独的钓鱼城，沧海横流中尽显英雄本色，依然坚守不下。守将兴元都统制兼合州知州王坚，将蒙古招降使斩于校场，全城军民万众一心，誓死守城。从春至秋，蒙古大军狂攻数月，一度占领外城，但被王坚反击夺回。六月，蒙军总帅汪德臣被城中火炮击毙。七月，蒙哥大汗本人被城中火炮击伤（一说被箭矢所伤），回营伤重不治而死。    

    蒙哥也可算是一代天骄，指挥铁骑长驱万里，势如破竹，不知攻陷了多少名城重镇，但就是死活攻不下小小钓鱼城，最后自己殒命于这座英雄城下。

    钓鱼山位于嘉陵江转弯形成的河套中，此处又是嘉陵江与渠江、涪江三江汇合之处，钓鱼城因山势以筑城，周回十余里，总面积有三百八十多万平方米。作为一个军事要塞来说，应该算相当大的了。今日钓鱼城中，林木萧森，给人的感觉像进了森林公园，只有看到宋代留下的城墙时，才意识到是在一座城中。所以城中可以种植庄稼，而且还有天然水源（类似山泉，至今仍在），相传当年守城军民曾给蒙古军队送去了鱼——表示城中资源富足，无论你们围攻多久都不怕。    

    但是，要坚守三十六年，仅有粮食和水当然是不够的。兵员、器械、军用物资等等，都需要补充。在蒙古大军的围困中，钓鱼城如何获得补充呢？    

    当我亲身站在这座山城中时，才体会到当年冉氏兄弟修筑钓鱼城的远见和智慧。    

    钓鱼城除了依险峻山势建筑的城墙，在城北和城南还各有一个水军码头。码头当然在城墙外面，然而奇妙的是，在两个码头处，各有一道城墙从山上一直延伸到江中——当年几乎到达江心，现在为了让航道畅通已经拆除大部，只保留了靠近江边的部分。这两道被称为“一字城”的城墙，不仅保护了南北水军码头，而且封断了整个嘉陵江河套地区。换句话说，它们使得嘉陵江成为钓鱼城北、西、南三面的天然护城河。而且宋军可以依托一字城作战，直接控制嘉陵江水上通道。

    现在推测起来，在钓鱼城三十六年的攻防战中，除了山城的地利、军民忠勇爱国的人和之外，宋军至少还有两个方面是占有技术优势的——水军和火器。

    就水军而言，一字城和水军码头表明，钓鱼城当时拥有一支轻型内河舰队。它至少可以在这三十六年中间的很多时间里保持着嘉陵江水上通道的畅通，使钓鱼城得到战争物资的补充，同时也可以协助守城。而在宽阔的嘉陵江上，蒙古铁骑显然没有优势。    

    在公元1259年的攻城高潮中，蒙军总帅汪德臣被城中火炮击毙，蒙哥大汗本人被城中火炮击伤而死，表明宋军当时在火炮方面也占有优势。    

    近年在钓鱼城进行的考古发掘，发现了当时宋军使用的一种火器“铁火雷”的残体和数十片弹片，这是类似现代手雷的爆炸物，生铁铸成外壳，内装炸药，用引信引爆。考古发掘还发现了地道，据推测这是元军挖掘的，可能试图用地道攻城，但被宋军发现，并用批量的“铁火雷”炸毁了地道，使元军不逞而罢。    

    遥想当年，钓鱼城兵精粮足，全盛时期曾聚集着十几万忠勇的南宋军民，在那个时代已是俨然一座大城。2012年，考古工作者在钓鱼城内的范家堰，发现了宋代的衙署遗址，三进院落，气势恢宏，坐落于隐秘的山坳中。这里不仅是钓鱼城的“市政厅”和“城防司令部”，也是钓鱼城这座军事要塞的内城，这里就是要塞中的要塞。    

    钓鱼城从建成开始，始终在宋朝军民的坚守之中。击毙蒙哥之后，钓鱼城又继续坚守了二十年。1276年，南宋首都临安陷落，“侍臣已写归降表，臣妾佥名谢道清”，南宋朝廷向元军投降。可是就在这一年，钓鱼城中的宋军，竟然还能主动出击收复附近的失地！    

    到了公元1278年，蒙哥的继任者元世祖忽必烈几乎已经攻占宋王朝全境，而钓鱼城仍在宋朝军民坚守之下。元使致书城中将领说：“君之为臣，不亲于宋之子孙；合之为州，不大于宋之天下。彼子孙已举天下而归我，汝犹偃然负阻穷山，而曰忠于所事，不亦惑乎？”但钓鱼城军民置之不理。直到此时，元军还是无法攻下钓鱼城。    

    钓鱼城最终的弃守，是一次体面的和平。公元1279年，南宋已经无力回天，谁都看得出再打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守将合州安抚使王立，遂主动向元军谈判投降，忽必烈没有执行二十年前蒙哥临终留下的要对钓鱼城“屠城剖赤”的遗嘱，相反他还下令元军对钓鱼城军民“秋毫无犯”。

    （《发明里的中国》 上海文艺出版社2019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