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诺奖之行

    ■潘耕

    2012年12月5日上午，莫言终于到达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前一夜，斯德哥尔摩彻夜的暴雪导致飞机无法降落，莫言一行人只好在赫尔辛基留宿一晚。莫言的妻女和朋友一行陷入等待的焦虑中，担心持续的暴雪影响后面的活动进程。但第二天一早，斯德哥尔摩的雪就停了，童话之城又恢复了它往日的美好与平静。    

    莫言顺利地下榻Grand Hotel的最著名的702房间——“诺贝尔套房”。房间的墙壁上挂着一些镜框，其中镶着某些往年的得主照片。莫言很快在照片中认出了写《铁皮鼓》的德国作家君特·格拉斯，那些莫言敬仰崇拜的文学大师福克纳、马尔克斯、格拉斯、聂鲁达等，当年很有可能都曾住在这个房间里。    

    上世纪80年代，中国作家紧紧追随在西方文学大师身后，莫言也曾是其中一员。但很快，在1986年，当许多作家还陷入在模仿写作的泥潭中无法自拔时，莫言便清醒地意识到必须要尽快远离自己喜爱的作家，尤其是福克纳和马尔克斯这两座炙热的熔炉。他形容自己是一块冰，离熔炉太近只会将自己蒸发。于是他开始创作一条独特的中国化写作之路，他明确指出，要开辟属于自己的阵地、树立属于自己对人生的看法，建立属于自己的人物体系、形成属于自己的叙事风格，因为唯有这四点，才能作为自己“不死的保障”。远离大师自寻出路，最终成为了一场与大师平等的相遇。莫言仿佛总是能在写作和生活里保有这样的清醒和冷静。    

    中午12点，莫言穿着由国内设计师为他精心设计的黑色西装和印有他名章的衬衣，平静地坐在瑞典学院的大厅里等待记者的提问。无数的镜头和闪光灯围绕着他，他期待着会有记者向他提出几个关于文学的问题，但几乎没有人这样做，他在感到失望的同时也习以为常。记者或友善或挑衅的各种问题纷至而来，某位记者抛出犀利的问题：你此刻的心情是什么？莫言翘着二郎腿，闲庭自若地答道：“心如巨石，风吹不动。”    

    第二天的活动之一是最受人期待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演讲。其他诺奖得主演讲都是不限人数的，唯有文学奖例外，因为演讲厅内只能容纳400位听众，除了少数演讲票发放到被邀请的客人手中，其他的都是免费排队领取。因此，在放票日的早上，当斯德哥尔摩的天色还是一片漆黑时，人们就开始在瑞典学院门口排队等候领票了。    

    演讲厅门口的小橱柜里齐整的放置着六种不同语言的演讲译本，演讲的题目朴素又动人心弦：《讲故事的人》。莫言并没有直接开始他的演讲，而是先献上了一份祝福，他说：“两个小时之前，瑞典学院常务秘书的夫人生下了一个小女孩，这是一个美丽的故事的开端。”大家就这样微笑着，怀着对生命降临的赞美，开始聆听演讲。    

    演讲结束时掌声的热烈程度超出了莫言的预料。这掌声中包含礼貌，但因为持续时间长达一分钟之久，说明除了礼貌，演讲还是引发了听众们的喜爱和感动。尤其是莫言在演讲中讲到的关于母亲的故事，是那样的感人肺腑。比如，他提到记忆中“最痛苦的一件事”，是随母亲去捡拾麦穗时，小脚的母亲因为跑不快而被守麦人捉住痛打。当多年后，长大的莫言在集市上看到已变得白发苍苍的守麦人想要上前报仇时，母亲拉住他说道：“儿子，那个打我的人，与这个老人，并不是一个人。”    

    第三日上午，莫言难得清闲，便请同行的好友一起在酒店大堂里共进午餐。好友的女儿带来一本莫言的成名作《红高粱家族》，她也在从事文学写作，希望莫言能在这个意义非凡的日子里写几句启迪和鼓舞的话。莫言不假思索在扉页上端正写下：“用心耕耘，用笑待人。”接着，他微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精致的金色诺贝尔徽章胸针，说：“这个徽章我有两枚，我留一枚，送给你一枚。”    

    12月11日晚上，莫言穿着燕尾服，与妻子一起去瑞典王宫参加晚宴。这是他第二次穿燕尾服，第一次是在前一天的颁奖典礼上。王宫餐厅的餐桌很长，水晶吊灯光芒四射，餐具闪闪发光。晚宴的主菜是国王亲自猎获的鹿肉，这一顿王宫家宴，可谓是王室招待贵宾最高的规格了。

    晚餐后，在古老华丽的宴会厅里，莫言有些不知所措。正当他思索着该与国王谈些什么内容，国王的话题一下子拉近了两人的距离。莫言回忆道：“国王说他也是个农民，在自己的农场里，他养猪，养牛。他说他享受着欧盟对农民的补贴。我说：不久前瑞典电视台到我的故乡采访，电视台记者让我的父亲对国王说一句话。我父亲说：让国王好好休息。国王笑着说：你父亲年纪比我大，他才应该好好休息。我说：希望国王将来有机会到我的故乡去看看，看看中国的农村、农民。国王笑着说：好啊。”    

    后来，莫言的妻子告诉他，在晚宴时，坐在她身旁的王后告诉自己，她非常爱读莫言的书，对高密东北乡的生活很向往，希望将来有机会能去那里看一看。莫言感叹道，那个晚上令他思念故乡，他说：“国王既是国王也是农民，王后既是王后也是资深读书人，去掉礼仪的光环，他们也是凡人。”    

    12月10日是诺贝尔颁奖礼举办的日子。在音乐厅内，诺贝尔颁奖礼正在举行。站在莫言身边，获得生理学/医学奖的日本生物学家山中伸弥对莫言说，回家后一定要看看他的书。莫言笑着回答：“谢谢！但是我不会看您的书，因为我根本看不懂。”    

    莫言在颁奖致辞中称自己是一位“来自中国山东高密东北乡的农民的儿子”，在感谢了家乡、翻译家和亲友们之后，他用一句耐人寻味的话结束了他简短的发言。他说：“与科学相比较，文学是没有用处的。但我想，文学最大的用处也许就是它没有用处。”    

    与科学比，文学无用。但它最大的用处就在于它的无用。相信我们每个人都曾感受到过文学的力量，曾被某个文学人物激励，曾为一些故事情节而感动。文学给我们的精神以振奋，让我们的灵魂得到净化与提升。

    （《盛典——诺奖之行》 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