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壮丽的关中平原东部名城渭南是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故里。曾经两度在渭南的乡居生活,是白居易难以忘怀的人生阶段,也对其诗歌题材的拓展与审美倾向的转变,产生了重要影响。
卜居渭上
白居易生活的年代,是唐代经过“安史之乱”逐渐趋于衰落的时代。虽然从表面上看,社会秩序暂时恢复安定,但是已经不是“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的城市繁荣、人口稠密、流通兴旺的强盛境况了,而是宦官专权、藩镇割据、党祸不断的局面,处在这历史夹缝里的唐王朝,虽然有过短暂的中兴,然而,风雨飘摇动荡不安,前景仍然黯淡。
贞元二十年(804),白居易三十三岁,这年的暮春时分,回到下邽故居,其原因在《泛渭赋》里说得非常明确:“十九年,天子并命二公对掌钧轴,朝野无事,人物甚安。明年春,予为校书郎,始徙家秦中,卜居渭上。”所谓“卜居渭上”,是指归居下邽县义津乡金氏村。由于千余年来地名沿革变化,金氏村早已不复存在,那么,金氏村如今在何处呢?据乡土学者严谨考证,即今天的渭南经开区信义街道紫兰村。
此次卜居渭上,白居易心情自然平静而欢畅,社会相对安定平顺,“朝野无事,人物甚安”——这是他直观而质朴的感受。前几年,白居易幸运而必然地通过严格的科举考试,进士及第,其“十年常苦学,一上谬成名”,更何况,“慈恩塔下题名处,二十七人最少年”——前程似乎在一瞬间放射出来耀眼的光芒。进士及第,在唐朝是读书人最大的梦想与荣耀,也是走上仕途的重要条件。第二年,经过吏部书判拔萃科及第,授秘书省校书郎。虽然官职不大,却是良好的开端。更重要的是与元稹订交,结为一生一世的好友。这一切,都使白居易感到前程光景灿烂无边。在这种背景和心情下,他要干的一件大事,就是“始徙家秦中,卜居渭上”,把全家安居在下邽义津乡金氏村故居。
金氏村故居,有“榆柳百余树,茅茨十数间”,想起来也十分宽阔,绿树浓荫,翠色透窗,白居易非常珍视这个家。这天,他信步出村,只见村南满地的桃林绯红一片,不由得吟诵道:
村南无限桃花发,
唯我多情独自来。
日暮风吹红满地,
无人解惜为谁开?
安排好家事之后,毕竟公务在身,白居易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金氏村故居。不过,在这段时间里,白居易经常来往于长安与下邽金氏村之间,他甚至产生了这样的念头:这里山水是如此美好,就干脆在这里住下不走了吧,“便是衰病身,此生终老处”,何必为谋求一官半职而再出外四处奔走呢?然而,他刚刚步入仕途,还未真正尝到世事的艰难,“达则兼济天下”的宏伟理想依然还在激励着他,他不甘心就此停住,终于还是展翅远飞了。
任官周至与《长恨歌》
宪宗元和元年(806),白居易从故居返回长安后,与元稹居华阳观一起苦读,以应制举考试。制举考试,最主要的项目是试策——所谓的“策”,就是针对皇帝的“提问”做出自己的“对策”,而“策”的内容都是当前迫切的时政问题,考查考生的实际处理问题的能力。这次制举考试,名目是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为了能顺利过关,他与元稹在永崇里华阳观一块积极备考,撰写出的《策林》,涉及当时的政治、经济、军事、外交、刑法、吏治等方面,系统地论述了自己的意见和主张。
制举考试,白居易入四等,这是白居易后来引以为豪的事情——“十年之间,三登科第”。朝廷依等授官,元稹担任左拾遗,白居易授周至县尉。
《旧唐书》之《白居易传》说,“居易文辞富艳,尤精于诗笔。自雠校至结绶畿甸,所著歌诗数十百首,皆意存讽赋,箴时之病,补政之缺”。畿甸,是指周至,《长安志》卷第十八载:“周至县,唐畿,东北至(京兆)府一百三十里”——这段话,是说白居易在周至写出了数量甚多的“箴时之病,补政之缺”的“讽喻诗”。其中有反映残酷现实的代表作《观刈麦》。这首诗描写了关中麦收时节的农忙景象,对造成人民贫困之源的繁重租税提出指责,对于诗人自己无功无德又不劳动却能丰衣足食而深感愧疚,很有思想高度。
元和元年(806)的冬季,在陈鸿、王质夫等朋友的邀请下,“暇日,相携游仙游寺”,酒宴上,他们在一起,谈论起五十多年前唐玄宗与杨贵妃的故事,说到兴奋处,当时,王质夫举起酒杯,走到白居易面前,怂恿地说:“夫希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润色之,则与时消没,不闻于世。乐天深于诗,多于情者也。试为歌之。如何?”于是,“深于诗,多于情”的白居易,创作出了千古名篇《长恨歌》。
官拜授左拾遗
白居易的诗歌文采斐然而又通俗易懂,得到大唐各阶层人的喜爱和传吟,也“流闻禁中”。此时,唐宪宗励精图治,喜欢直言纳谏之士,在元和二年(807)的秋天,下诏将白居易自周至调京兆府担任进士考官,试毕,由集贤院召入翰林。
元和三年(808),白居易任翰林学士,得授左拾遗,策试贤良方正能言极谏科。牛僧孺、皇甫湜、李宗闵等登第。宰相李吉甫以三人对策语直,泣诉于上,三人均不如常例授官。考官因之被贬。白居易上《论制科人状》,极言考官不当被贬。其后,李吉甫子李德裕与牛僧孺等各结党,是为“牛李党祸”从此而起。白居易也因此而受李德裕排挤。淮南节度使王锷入朝,多进奉,谋为宰相,白居易上《论王锷欲除官事宜状》,力谏不可。他屡陈时政,请降系囚,蠲租税,绝进奉,禁掠买良人等,因为谏言切中时弊,被朝廷所认可。
白居易就这样“位未足惜,身未足爱”(左右拾遗是从八品),履职“天下利病无不言”拾遗生涯,觉得这是实现“达则兼济天下”政治怀抱的好平台,客观地说,白居易大多所“谏”,毕竟事关社稷苍生,唐宪宗皆从之。元和四年(809)的十月,成德节度使王承宗叛,唐宪宗“令神策中尉吐突承璀为招讨使”,引起大家不满,“谏官上章者十七八人”,白居易激切抗争,“辞情切至”,甚至当面指责唐宪宗。唐宪宗很不高兴,《旧唐书》之《白居易传》云“上颇不悦”,对李绛说:“白居易小子,是朕拔擢致名位,而无礼于朕,朕实难奈。”好在李绛对这件事的态度和白居易一致,他对唐宪宗说:“居易所以不避死亡之诛,事无巨细必言者,盖酬陛下特力拔擢耳,非轻言也。”缓和了气氛,平息了唐宪宗的怒气。
然而,这次上谏的后果很快显现出来,元和五年(810),白居易左拾遗任期将满,唐宪宗找了个理由让白居易改官走人。这段意气风发的“身是谏官,月请谏纸”的翰林学士兼拾遗的政治生涯,从此完结了,是对白居易从政以来抱有“志在兼济”的远大理想的重大打击,原先“誓酬君王宠,愿使朝廷肃”“只要明是非,何曾虞祸福”的愿望,现在落了个“入仕欲荣身,须臾成黜辱”的下场。
白居易大约从贞元三年(787)至元和五年(810),有讽喻诗170余首,基本写于此时。早期的白居易属于政治理想主义者,大量创作反映民生疾苦的讽喻诗,使那些“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执政柄者扼腕”“握军要者切齿”(见《与元九书》)却得到老百姓的欢喜,得到广泛的流传,元稹说,“禁省、观寺、邮候、墙壁之上无不书,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自有篇章以来,未有如是流传之广者”(见《白氏长庆集序》)。白居易的讽喻诗之所以受到人们的普遍传颂,因为他在诗中揭露了当时的社会黑暗现实,激切的内容引起了大家的情感共鸣,具有强烈的思想和认识价值。
丁忧紫兰村
元和六年(811),白居易的母亲陈氏因为看花,不慎掉入井中,卒于长安宣平里第,还不到60岁。按照古代的礼制,父母亲去世的三年内,要服丧守灵,不能工作。他含悲忍泪,带着丧母之痛和政治上的失意,“丁忧”渭上,全家迁回下邽县义津乡金氏村,将母亲葬入白家祖坟。“丁忧”故居,由于前述的原因,白居易的心境和上次“卜居渭上”大不一样,在《重到渭上旧居》诗里,他写道:
旧居清渭曲,开门当蔡渡。
十年方一还,几欲迷归路。
追思昔日行,感伤故游处。
插柳作高林,种桃成老树。
因惊成人者,尽是旧童孺。
试问旧老人,半为绕村墓。
浮生同过客,前后递来去。
白日如弄珠,出没光不住。
人物日改变,举目悲所遇。
回念念我身,安得不衰暮。
朱颜销不歇,白发生无数。
唯有门外山,三峰色如故。
从贞元二十年(804)至元和六年(811),也就七年的时间,白居易在这首诗里谓“十年方一还”,是概数而言。仅仅几年时间,旧居的村庄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当年在土地上插的柳条,已经蔚然成林,所栽种的桃树苗成了老树,“试问旧老人,半为绕村墓”,自己呢?“朱颜销不歇,白发生无数”。这一切的一切,都使白居易黯然神伤情绪低落……刚料理完母亲的丧事,泪水还没有擦干,爱女金銮子又不幸夭折了,年仅三岁,这真祸不单行,雪上加霜,“朝哭心所爱,暮哭心所亲”“结为肠间痛,聚作鼻头辛”,白居易一时间掉入了痛苦的深渊,病倒了,“形骸日损耗,心事同萧索。”这样的苦痛该如何解脱呀?“我闻浮屠教,中有解脱门”——欲遁入佛门以解此苦。金氏村西,原先有一座兴福寺,因为白居易“制紫衣以献之,始更名为紫兰寺”。也许,在极度痛苦中,只有专心礼佛才能暂时得到精神上的解脱。
白居易连续经历了这么多的大事,花费自然不小,丁忧期间又无俸禄,家中生计陷入穷困之中。“本来形体羸”,而这一连串的打击,更使他“戚戚抱羸病,悠悠度朝暮”,然而,他仍然坚持自己是正确的,再三检点,没有丝毫的个人利益夹杂其中,全是为了社稷苍生,尽管忧而成疾,却不改变其主张,“唯有病客心,沉然独如故”。但这有用吗?因而又有“去国固非乐,归乡未必欢”“何须自生苦,舍易求其难”的情绪流露——古代的知识分子总是在“出世”与“入世”之间徘徊,白居易表现得更明显一些,《遣怀》这首诗就表现了他矛盾与纠结的心理:
乐往必悲生,泰来由否极。
谁言此数然,吾道何终塞?
尝求詹尹卜,拂龟竟默默。
亦曾仰问天,天但苍苍色。
自兹唯委命,名利心双息。
近日转安闲,乡园亦休忆。
回看世间苦,苦在求不得。
我今无所求,庶离忧悲域。
乡村老百姓的日子真是苦透了,“回观村闾间,十室八九贫”,他们衣不遮体,烧着“蒿棘火”取暖,而村巷里有的人家因贫穷而不断发生亲人的丧亡,凄惨的哭声令人同情与伤悲,白居易写下了这令人揪心的哭声,其中有这样的诗句:
昨日南邻哭,哭声一何苦!
云是妻哭夫,夫年二十五。
今朝北里哭,哭声又何切!
云是母哭儿,儿年十七八。
四邻尚如此,天下多夭折。
乃知浮世人,少得垂白发。
此刻,他联想到自己:
顾我当此日,草堂深掩门。
褐裘覆紖被,坐卧有馀温。
幸免饥冻苦,又无垄亩勤。
念彼深可愧,自问是何人。
和民不聊生的生活相比较,白居易“念彼深可愧,自问是何人”——能有如此的觉悟,在其时算是进步的思想,说明了他对老百姓的苦难有深刻的同情。唐代中后期,内有藩镇割据,外有吐蕃入侵,唐王朝中央政府控制的地域大为减少,却供养了大量军队,再加上官吏、地主、商人、僧侣、道士等,不耕而食的人甚至占到人口的一半以上。农民负担之重、生活之苦可想而知。白居易对此深有体验,他在另一首诗中所写的“嗷嗷万族中,唯农最辛苦”一样,这是他对乡村现实生活的真实写照。寒冬腊月天,“岁晏无口食”的穷苦人家的妇女儿童,穿着破烂的衣服,冒着如剑的西北风,到田野里采地黄,从凌晨采到黄昏,采得了那么一点点。“携来朱门家,卖与白面郎。与君啖肥马,可使照地光。愿易马残粟,救此苦饥肠。”这是一幅多么辛酸悲惨、目不忍睹的生活图景啊!
元和九年(814),白居易丁忧到了除服时间,但出仕毫无音信,他于是决计务农为生。在下种收割的过程中,他觉得种地来得实在,也感到踏实,“莫恋长安道,莫寻方丈山”“不如归山下,如法种春田”。白居易村居数年之后,思想感情发生了很大变化,认为种田人是应该受到人们尊重的。在学农的过程中,他虚心向老农学习:“吾闻老农言,为稼慎在初”,并同老百姓建立了深厚情谊:“村中相识久,老幼皆有情”,“言动任天真,未觉农人恶”。他也逐渐习惯了乡居的生活,心态变得平静下来,有《村居二首》:
其一
田园莽苍经春早,
篱落萧条尽日风。
若问经过谈笑者,
不过田舍白头翁。
其二
门闭仍逢雪,厨寒未起烟。
贫家重寥落,半为日高眠。
这年的冬天,唐宪宗终于下诏,授了一个闲散职务左赞善大夫给白居易。从此他永远离开了渭上紫兰村……但是,家山长忆,无论是谪贬江州还是其他地方,故乡仍然是白居易精神寄托和心灵的安栖之地,令他魂牵梦绕。离别家乡,心头一阵酸楚:“掩泪别乡里,飘摇将远行。”是啊,此去不知何日还,他满怀惆怅,踏上通往长安的古道。
白居易从周至县尉调任朝廷,担任翰林学士及左拾遗这段时期,他勇于实践“丈夫贵兼济,岂独善一身”的政治主张,傅璇宗先生认为,“五年间的翰林学士生活,是白居易一生从政的最高层次,也是他诗歌创作的一个高峰”(见《从白居易研究中的一个误点谈起》),即他讽喻诗所创造的“一个高峰”。
丁忧渭上的乡居岁月,是白居易的人生与思想及诗歌写作重要的转折期,他的诗渐渐消减了讽喻的社会功能和政治影响,而转向抒写内在的个人的情感与哀愁,开启了伤感诗的写作阶段——这个过程还将持续到以后的岁月,《白香山集》共收123首伤感诗,力作萃于退居乡村故居这个时期。
(《光明日报》2.3 柏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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