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English
  • 时政
  • 国际
  • 时评
  • 理论
  • 文化
  • 科技
  • 教育
  • 经济
  • 生活
  • 法治
  • 军事
  • 卫生
  • 健康
  • 女人
  • 文娱
  • 电视
  • 图片
  • 科普
  • 光明报系
  • 更多>>
  • 报 纸
    杂 志
    文摘报 2023年02月18日 星期六

    刘着急先生

    《 文摘报 》( 2023年02月18日   05 版)

        刘绍铭

        1976年9月初,我抵达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留学,专业是比较文学。导师和系中其他教授都是美国人,专长皆为欧美文学。然而我考虑的研究方向是中西比较文学,必得求教东亚系教授,与刘绍铭先生因而结缘。

        当时刘先生已是港台学界及报界闻人。精于翻译之外,他的小说《二残游记》写尽一个世代华人学者的卜生百态,谑而不虐,尤能引起读者共鸣。

        初见刘先生是忐忑的。办公室位于12楼,犹记当时房门虚掩,有如空城计,敲门后好一会儿,刘先生探出头示意进门。那时的刘先生才四十出头,他个头不高,衣履光洁,最引人注意的是手中的烟斗和满室烟草香味。先生一口广东话,讲得快了,颇有囫囵吞枣之姿,问起我的背景,顿时亲切起来:我们同出身台大外文系。但刘先生当年在台大和白先勇、李欧梵、叶维廉、陈若曦等合办《现代文学》的丰采,后来者的我们简直望尘莫及。

        刘先生1966年获得博士学位,短短几年历经威斯康星大学、香港崇基学院、新加坡国立大学、夏威夷大学后又回到麦迪逊,异动频率惊人。他似乎在寻寻觅觅,找寻安顿自己的地方。的确,当时的刘先生不论姿态多么平易近人,总好像有些局促不安的因子藏在心中。他的散文机锋处处,冷隽幽默,但本人却习惯性的蹙额颦眉,言谈之间甚至有种明天不知如何是好的迫切感。他喜欢的民国才女不是有名言:“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久而久之,学生给他取了个外号——刘着急。

        刘先生到底着急些什么呢?我常想:是我们学生用功不够,反应迟钝?是美国汉学界乏善可陈?是他的“老残”情结,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非其所愿?二残连老残的时候也没赶上?还是过早进入社会,错过了生命中的青春机会,再怎么追也追不回来?众人皆曰刘先生的幽默独具一格,我总以为他的幽默里还有些别的,只能说是冷眼旁观的涩味。或曰刘先生讲义气,是非分明,焉知他的冷眼之中没有一种格格不入的偏执?

        刘先生在台大期间的老师是夏济安先生,师徒情谊深厚。1965年济安先生猝逝,夏志清顺理成章接收乃兄的学生。小夏先生和刘先生外加李欧梵合作的《现代中国小说英译》,堪称英语学界最风行的教读本,夏氏兄弟史观和批评信念尽现于此。刘先生不愧是夏氏昆仲的衣钵传人。他担任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中译本主编,其中“感时忧国”(Obsession with China)名言即出自其手笔。

        学问之外,夏志清先生和刘先生的个性可谓南辕北辙。刘先生拘谨仗义,但有脾气。夏先生是有名的老顽童,出言无状,而且人越多越是手舞足蹈。他们著名的对话包括刘先生所记“夏公赐我鱼屁股”,典出一次宴会两人为一条鱼尾巴唇枪舌剑的公案,活脱是“世说新语”的场景。

        最难忘的一次应该是1980年,夏先生应邀到麦迪逊演讲《玉梨魂》,由刘先生主持。只记得开场没几分钟夏先生就已离题,硬是把哀艳感人的鸳鸯蝴蝶嫁接到好莱坞西部牛仔片外加马龙·白兰度,全场哄堂大笑,刘先生坐立难安,夏先生也就愈发得意。好戏还在后头。晚上刘先生在家大宴宾客,学生也在受邀之列。只见夏先生满场飞舞,欢乐无限,甚至调侃我的洋人导师貌似保罗·纽曼,应该从影,而刘先生坐在一旁愁眉苦脸。多年后刘先生和我聊起那晚,还是哭笑不得地说,无地自容!但刘先生对夏先生毕竟是包容的。夏先生不只一次提到,学生辈就是刘绍铭最为忠诚。

        刘先生腹笥宽阔,鉴赏力惊人,但教书谈不上特别的魅力。这也许和学生人数偏少,而且背景参差有关。但遇到精彩的题目和作品,他总是兴奋得国粤英语三管齐下。他对侠义小说里“报”的观念有独到见解,对传统作品中女性的遭遇也深表同情。他教《陈多寿生死夫妻》(《醒世恒言》),《麻疯女邱丽玉》(《夜雨秋灯录》),强调其中所谓的节义观和爱情观一经渲染,其实遮蔽了内里的荒谬恐怖;他甚至以《陈多寿生死夫妻》为取材依据,创作了小说《烈女》。

        离开威斯康星后,我和刘先生的关系更为密切。1989年我第一次任教哈佛时,有机会休假半年,决定回到母校小驻并作研究。刘先生几乎每两三星期就请我到学校的教授俱乐部喝酒聊天。那时他得知我有意离开哈佛,立刻积极安排为我谋职。恰巧葛浩文教授任教的科罗拉多大学开缺,我面试后顺利入选,正考虑签约之际,夏志清先生突然来电告知退休在即,坚持我必须前往哥伦比亚面试。刘先生原本为我运筹帷幄,对夏先生的半路杀出颇不以为然。但最后两人达成共识,成全了我。这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如今回顾,仍然惭愧得一身冷汗。

        回到香港之后的刘先生感觉上比在美国更自在些。年纪渐长,他对外在的一切似乎看得也更淡了。风雨平生,香港是他自小熟悉的地方,也是艰难成长的所在,他决心终老于此,仿佛与他的身世作出和解。

        (《文汇报》2.13 王德威)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日报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