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60年代中后期,我跟着妈妈和董边阿姨一起喂猪,那时的我十来岁,少不更事,只知道她是一个大“黑帮分子”,对她爱答不理的。后来才知道,她的命运十分坎坷。妈妈后来告诉我,我们两家曾是邻居。董边阿姨和田家英都曾经是她的直接领导,董边阿姨创办了《中国妇女》杂志,是杂志社社长;田家英从1948年起就曾给给毛泽东当过秘书。
妈妈说,1965年她进中南海工作后,去过田家英在中南海的家——永福堂。有一年“三八”妇女节,电视台要采访全国妇联主席蔡畅,妈妈替她写好发言稿后,蔡畅让妈妈拿给田家英去修改。田家英修改完发言稿,妈妈又抄了一遍。后来,还有几次蔡畅的发言稿,都是妈妈起草后,交由田家英审阅、修改的。
不喊她阿姨
刚刚到猪场时,我竟没认出来董边阿姨,还以为她是当地的村民。猪场是全干校活儿最脏最累的地方,妈妈去之前,只有董边阿姨一个人。从长相到穿戴,她那样子赛过老农。皮肤黝黑、粗糙,五官紧凑,嘴往上撅着,身材短粗,梳着典型的“农妇头”,就是电影中李双双那种短发。她戴着一副黑边眼镜,我没见过农村人戴眼镜的,而且镜片像瓶子底一样厚。
猪场位于营房前开阔农田的一隅,紧挨着菜地,一排低矮脏臭的猪圈,里面养了十几头黑猪。黑猪们就在烂泥地里乱走,吃了睡睡了吃。有一间小房,是饲养员的“办公室”,里面除了一口大锅灶、一张破三屉桌以外,大半个屋子堆满猪饲料,四壁黑乎乎的。平时经过那儿,我都直捂鼻子,但自从妈妈去以后,我天天下午放学便从学校直奔猪场。
我对长得黑黢黢、土得掉渣的“老农妇”董边阿姨没有好感,大概是她先入为主的“大黑帮”身份,还有她的形象也不佳,老穿一件油乎乎的黑工作服,看着就像坏分子,刚去猪场时我还有点儿怕她。
她管妈妈叫小吕,只让妈妈负责挑猪食、喂猪,她自己切煮晾晒猪食、起猪圈,连接生小猪、骟猪之类都会干。妈妈说,董边阿姨是工农干部,经历过革命战争,很会劳动。全国妇联里的许多人都是来自于工农,知识分子干部占少数。从农村来的妇女干部,朴实忠诚,不怕吃苦。她们在机关里也不讲究穿戴,生活朴素,勤恳工作。
被打入“冷宫”的董边阿姨对妈妈和我的到来表现得很高兴,总算有能说话的人了。我下学一到猪场,她就叫我,还喜欢摸摸我的头,我却“哼哼哈哈”地对她爱答不理,心里暗想:妈妈虽犯了错误,但和她性质不同,是人民内部矛盾,她是阶级敌人,低一等。我不喊她阿姨,把她当成空气,还嫌她身上有味儿。一次我跟她恶搞,把她的臭工作服卷成一卷藏在猪草堆里。可她很“木”,不在乎我的态度。
阿姨教我挑扁担
我帮妈妈喂猪,因为劲儿小,挑不动两桶死沉的猪食。开始时,等妈妈把猪食挑到猪圈边上,我帮她倒进猪槽子里。一次,我没拿稳铁桶,把一桶稀糊糊的猪食全浇在一只老母猪头上。它正站在猪食槽子边等着吃食,突然又黏又热又稠的猪食糊满它的眼睛鼻子耳朵,它一下子被惹恼了,使劲猛摇头,大耳朵扑棱扑棱飞舞,头上的猪食全溅到我的身上脸上。
妈妈和董边阿姨在一边哈哈大笑。董边阿姨见我一副狼狈相,对着发怒的老母猪束手无策,赶紧打来一桶清水收拾残局。她和妈妈一起帮我擦洗干净,又站进猪圈里,把那只母猪也冲洗干净。
董边阿姨是好脾气,做事有耐心。她教我挑扁担,小学课本学过《朱德的扁担》,我对扁担感兴趣。开始扁担在我肩膀上呆不住,因为我不会用劲,站起身来水桶纹丝不动。董边阿姨教我,扁担要斜着放在肩上,一只破手套叠好垫在肩上,先用空水桶练,等能挑起来走稳路了,再往桶里面加半桶猪食。慢慢地,我能挑起小半桶猪食了。
董边阿姨的手也很巧,会用秫秸秆、玉米叶编东西,盖帘啊,笸箩啊,笤帚啊。她教我编了一个圆圆的草团,给我当小板凳坐。
猪场每个圈里的猪都认识董边阿姨,只要她从猪圈旁边走过,或是进到圈里起圈、喂食,猪儿们都围着她转。有一次母猪生小猪,她出出进进猪圈,还找来两扇废门板子立在猪窝里,为快要生产的老母猪遮风挡雨,像搭了一间产房。老母猪生孩子时不愿让人看,我们就躲在门板后面往里瞧。太稀奇了,一只母猪生出那么多只猪崽来,又白又小。我们数着数,母猪没完没了地生了九只小猪娃,好不容易生完了,董边阿姨说,好像还有。果然,母猪又生出了一只。
在董边阿姨的精心饲养下,一窝小猪长得飞快,几天就变个样,乱蹦乱跳,圆圆滚滚的。一转眼,就长成少年猪,与老母猪分圈了。
年近六旬的董边阿姨干起活来一点儿不比血气方刚的青年人差。猪场日晒风吹,风霜雨雪,四季劳作,我没见她生过病趴过窝。
憨厚真切的笑容
1976年“四人帮”被粉碎,全国妇联的“黑帮分子”都平反昭雪了,董边阿姨又当选为全国妇联书记处书记。时光流逝,离开干校后,我再也没见过董边阿姨。
命运多舛的董边阿姨,是1995年去世的。如果没在北师大家里看到她女儿二英的来信,董边这个名字在我记忆的筛眼里可能已经走漏得一干二净。
2001年8月,妈妈又收到董边阿姨的小女儿二英、大名曾自的两封来信。她在信中告诉妈妈,她和姐姐大英分别在中央文献研究室和中央政策研究室工作,都很好。她随信寄来几张邓颖超在邯郸和外地调查研究的照片,请妈妈帮忙回忆,或提供线索,是在何地,开什么会,见什么人。看来,两个女儿继承了父母业。
看到二英给妈妈的信,回忆的潮水涌来,我想起猪场那段遥远的日子,想起董边阿姨憨厚、真切的笑容,想起那时她在一边默默地看着我围着妈妈转。我的名字“小颖”和她两个女儿的小名近音,整天听妈妈喊我,她心里该是什么滋味?
(《北京青年报》2022.12.20 宗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