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晓娅
在世界的不同角落,我和不同的椅子相遇,渐渐明白了,椅子并非没有感觉的“物件”,它们是生命故事的载体,甚至是生命故事的参与者。日本建筑师黑川雅之说:“从后面看,椅子是物品,从前面看,椅子是空间。”——这个空间不仅在为人的躯体服务,它们也在照顾和抚慰人的灵魂。
那是一个傍晩,我们从苏格兰的艾琳多南城堡开车到了斯凯大桥边上。从这道桥上跨越斯莱戈海峡,就是那座名为天空岛的岛屿,它是苏格兰赫布里斯群岛中的第一大岛,是我们明天将要花一整天来探索的地方。
不经意间,我一回头发现了它:一把灰色的木质长椅。它独处角落,面对海峡,看上去已经老旧,油漆斑驳,木纹暴露。我看了看周围,并无相同的设施,意识到它是一把刻意放置在此的椅子。果然,我在椅子上面看到了一个黄铜铭牌,左边写着:
纪念乔纳森·安德鲁·吉尔(1982.9.13-2001.11.24)
小乔,你将永远活在你的家人、女友和朋友的心中。
啊,原来这是一把纪念逝者的椅子!从生卒年月上看,这个爱称为Joff的逝者,还没有活到20岁。椅子安置在这里,我猜想这个地方应该和Joff有着某种特别的关系。是他生前非常喜欢这里,还是他在这里结束了生命?我不得而知。不过我愿意相信,他活着的时候一定像我们一样,深深地迷恋这海峡美景,所以爱他的人为他做了这把纪念椅,安放在此吧。
算来Joff离去已经17年了,若是他活着,该是36岁的成年人了。我想,这些年来一定有人,也许是他的家人,也许是他的朋友,也许是他曾经的女友,一次次来过这里。因为有了这把椅子,他们可以坐下来,望着海面上变幻的光影,望着大桥和偶尔掠过的帆船,望着四周明艳的花朵,怀念他们心中那个永远定格在19岁的Joff!
但现在,椅子空着。它向着海天张开的怀抱,空着。四周的寂静,让我意识到Joff的青春激情逐浪而去,曾经的希望也已随风而去。那一刻,这空椅子,这年轻生命的凋零,唤起了我的回忆,让我想起了一位生命定格在17岁的朋友。
我和连连的友谊始于幼儿园,她算得上是我生命中的第一个好友。1969年1月,我俩一起去陕北农村插队时,她刚刚过完16岁生日,而我还比她小半岁。一年后,连连在村里得了病,持续低烧,浑身无力,县医院却给不出明确的诊断,她只好请假回京看病。在开往北京的火车上,她已经处于高烧之中,是好心的列车员把她送回家的一但她的家中空无一人:父亲与母亲离异后重新组建了家庭,母亲已病逝,哥哥姐姐分别下放在天津军粮城、山西和云南,是姐姐男友的妈妈把她送进了医院。但凶恶的并发症已经攻陷了她的多个脏器,医生无法査明病因,也无力回天。连连去世后,通过遗体解剖,才发现她在陕北被传染上了伤寒,而这病在北京已经消失了十多年。
是我父亲给当时的公社革委会打电报,告知知青连连病逝的消息。后来在给我的信中,他用了一个我未曾听说过的词——夭折。与这个词一起留在我记忆深处的,是连连去世后我的失魂落魄:整整一个星期我都无法合眼,后来能睡着了却噩梦不断。十六岁的我,就这样经历了好友的骤然离世。
在动荡与混乱中,连连的骨灰不知所终,半个多世纪里,我无处去哀悼她,她没有墓碑,更没有一张纪念椅,她曾经的存在就仿佛一粒尘埃被历史的狂风吹散。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准备离开,但是,且慢,这里还写着什么?铭牌的右边,分明还有很多字,那是一首题为《在你身旁》的诗:
你无法看到我、触摸我/但我就在你身旁/你的眼泪仍会让我心痛/你的悲切使我陷入忧伤/请勇敢点让笑容展现在脸上/而不要让悲伤流露/我爱你,只不过是在一个不同的地方/然而,我仍在你的身旁。
在那个当下,我把这首英文诗默默地念了两遍,突然意识到那是Joff的语气啊,那是Joff在说啊!
空椅子,是我们在心理治疗中常常会用到的一种方法:让来访者不断坐到对面的椅子上,体验不同角色的情感,对着空椅子把它们表达出来。这样形成的对话可以帮助来访者更好地觉察自己的感受,从不同角度理解自己的处境。
虽然,从心理健康的角度,我希望亲友的伤痛能够得到允许和珍惜,但如果他们有一天也能接受Joff“在一个不同的地方”仍然爱着自己,仍然站在自己的身旁——也许,他们才更有力量向着明天活下去。
第二天,我们在阴雨绵绵中开车穿过壮丽的荒原,到了斯凯岛的北端。在面向大海的悬崖边上,我又看见了一把椅子,一把非常宽大的椅子。它同样面对着大海,或者说,它把自己的胸膛向着大海敞开。这张椅子的标牌上写着:这张椅子献给敬爱的父母。
这么宽大的椅子,两个身材丰满的人坐在上面仍不觉拥挤。或许,那对老夫妇的灵魂这会儿正裹着一条毯子在其上相拥而坐吧!不知他们生前是否常常携手在海边漫游,而现在,他们可以永无止境地在此聆听海潮轰鸣和海鸥欢唱,尽情欣赏碧蓝的大海和金色的落日。
(《旅行中的生死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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