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1903年生于胶东半岛濒临渤、黄海之交的芝罘岛,未满七足岁便束发入塾。在北京大学西语系学习期间即开始翻译哈代的《还乡》《德伯家的苔丝》。父亲专注于教学和业余翻译,一辈子渴求知识,扎实治学,在学术领域里作出了贡献,还解决了一些他人难解之题。细想起来,这也是一种活法,一种利己又利人、不损人而利己的生活方式,因此也颇值得关注。
父亲在自己教书生涯的中年,遇到了翻译事业上的知遇者。20世纪五六十年代,新中国外国文学研究与翻译事业蓬勃发展,冯至伯伯与相关部门合作协调,聚拢翻译人才。此时,父亲完成一系列旧译作的校改,还推出萧伯纳的《伤心之家》、狄更斯的《游美札记》、哈代的《无名的裘德》以及莎士比亚的《维纳斯与阿都尼》等译作。
20世纪60年代,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年轻编辑施咸荣、王仲英曾先后来访,邀请父亲补译英国18世纪小说的重头巨著《弃儿汤姆·琼斯史》有关篇幅。一向内敛、与世无争的父亲立即慨允。因为他向来爱好翻译胜于教书,尤其乐于应对高难度名著挑战。首章约6万言,父亲酣畅而迅速地完成了。七八十年代以来,父亲还翻译出版了狄更斯小说《大卫·考坡菲》,以及几种英国文学名著选注、部分唐诗英译等。
母亲病逝后,父亲本是向着死亡苦度岁月,但是他的翻译生命之火仍烧得很旺。1983年至1987年的5年间,约1800多个上午连续伏案,又对原作详加脚注,他终于满面含笑,长出一口气说道:“汤姆·琼斯的翻译已经完工,我从此不再做翻译了!”
1994年春,因中风缠绵病榻数月的父亲,收到上海寄来的一部《弃儿汤姆·琼斯史》样书。他半依床头,用尚能动作的右手和勉强配合的左手,吃力地捧着这部比《现代汉语词典》还大还厚的书,微笑着吐出这几个字:“这辈子,我没白活!”
1994年酷热之夏,8月18日,父亲永远离开了。他的人生故事就此打住。
在永别父亲之后,我虽然也写过一点点怀念性的文章,但是原本没有为他长篇立传的念头。这些年,我有了一些粗浅领悟,怀旧思亲之心日益深重。稍有闲暇,父亲以及他往昔的同学亲友,尤其是其中有精专才智,或者有独特性格癖好的一些人,他们的言谈举止、音容笑貌常会鲜活地在我眼前浮动。这时我内心情不自禁地升起一种急迫感,想把这些生动的画面印象记录下来。
大概是从2019年打开电脑开始敲字,一年多完成初稿。老实说,我在不断的病痛中寝食难安,已经不能保持往日那种如同行云流水一样的写作习惯了,但是我好歹还是坚持下来了,好像是不把“他”写完死不瞑目。不久前,这本《布衣老爸的风雪花月》出版了。这个题目,不是“风花雪月”,而是“风雪花月”。因为奋斗的人生当中,风雪比花月还是要多。我自己心里始终清楚,父亲这一类型的知识分子,不过是一介平民,不太重视虚浮的名气和个人的闻达,比较单纯地出于对专业、学问的痴情和执着,一生一世、一步一步,轻悄悄地完成着自己的使命,采撷着学术的果实,最终达到生命的饱足。他们也是一些可敬可亲的国之精英!
(《光明日报》11.7 张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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