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在中国的历史上,从帝王到文人,但凡读书人都需要自己的书斋,或在宅邸或在山野,陈设有奢华有简朴,他们坐在小小的案几前,俯仰宇宙与天地,内观自己,便是倪瓒说的“山光满几”之意。从帝王到文人,书房对于中国的读书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1735年,25岁的乾隆帝即位。第二年,繁冗政务之余,他令人对每日起居的养心殿进行了一次改造。其中有一座两层的仙楼隐秘在西暖阁,内有一间长春书屋,向东通向佛堂,向西通向墙外的梅坞。当乾隆还是皇子弘历时,这里就是他的读书之所。从乾隆元年到乾隆去世前,长春书屋被反复修建、改造,来满足皇帝不同时期对它的需求。
在故宫内外乾隆使用过的皇家书房中,“长春”是个常见的名字。为什么乾隆钟情这个名字?故宫博物院研究室主任王子林指出,不仅是因为雍正帝在位时曾赐名他“长春居士”的缘故,更是因为该号赐予的时间为雍正十一年(1733),乾隆将其看作父亲传位于他的隐喻,“长春”一词从此伴随他的终生。
在故宫里,像这样曾经专属乾隆或由乾隆开启的书房还有多处,像是乾隆花园里的遂初堂、得闲室、静尘心室、三友轩、抑斋,昭仁殿的五经萃室等,它们几乎都有共同的特点——隐秘且小。人们常提到的是三希堂和文渊阁,前者和那些小书房一样,炕、案、屏等几样大物件几乎塞满了这个仅有8平方米的空间,后者则是乾隆四十一年仿效宁波天一阁专门修建的藏书楼,以藏放《四库全书》。
物的观想
在中国人的传统里,书房是一个私密的精神空间,给屋主人提供一个自观和自省的自在之地。独处之外,只有关系亲近的人或是品位相当的人才能被邀请进入主人的书房。有一个记载说,明代画家谢环的一处书房叫“翰墨林”,谢环虽只是个宫廷画师,但他是谢灵运的后人,学识、身份皆很高,他邀请友人进入翰墨林,会先抚琴一段给客人听,曲罢交谈后才能走进书房,观赏字画,谈古论今,整个过程充满了仪式感。
一年前,王子林接到策展的工作,要面对“书房”这个主题。“首先古代的书房是属于读书人的,中国的读书人又可分为两类:出世的与入世的,因此在选择文物上就有了一个基础的思路,比如书画中的唐寅、文徵明、陈继儒,他们都是出世的文人,文天祥和他们不一样,是入世者的典范。第二个思路是,将书房分为有形的和无形的两个范畴,所谓有形,是基于书房不同功能而出现的不同物件,书房的第一功能是读书、写书、藏书,另外像琴棋书画这类文人雅趣都可在书房中进行,这样一来,物的层面就变得丰富了。所谓无形,则是精神层面的,对于古人来说,书房还有一个重要功能,就是观想,我们把‘观想’分为三种,即思考自己、社会和自然,由此又生发出两种情怀——家国情怀和天地情怀。”王子林说。
在故宫大展“照见天地心——中国书房的意与象”上,古籍善本、文房四宝、瓷器、金石、字画、赏石、古琴,这些书房中的日常物件一一出现。
在这些品类中,谁是书房的核心,谁又是不可或缺的?如果说早期存放竹简的空间就是书房,以此来看,那么书籍自然是书房的内核,它是文人自我输入的途径。而输出也同样是在书房完成的,文房四宝是输出的工具,某种程度上来说,书画是输出的一种结果。这样一来,书房就是一个自我输入和输出共同发生、可以形成闭环的空间,而其他器物的收藏,以及古琴、赏石,则是在此基础上随着文人趣味的发展而增加的附属物,是主人喜好的体现。
理想与束缚
书房这个话题从故宫开始,皇家书房自然是主角。乾隆二十一年(1756),造办处为皇帝打造了一套紫檀木旅行文具箱,供他出行时随身携带。这是一套迷你微缩版的书房,打开木箱,里面隐藏着活动桌腿,将木箱整体翻过来,箱体就变成了一张书桌。箱内,笔墨纸砚、珐琅、漆器、玉器、瓷器各类把玩一应俱全,甚至包括作画时随时需要参考的画谱、字典,折叠起来的帽架,还有一副橘、绿两色的双陆棋,加上玩棋用的骰子。有趣的是,当时双陆棋在民间流行,却带有很强的赌博性质,乾隆帝为了禁赌,将双陆棋定成了禁棋,不准民间玩,不过乾隆却自己随身携带,可见它是个多好玩的游戏。像这样的文具箱,最早是民间赶考用的,到了清代宫廷,也就不再只是一个实用器物。
乾隆的物件虽然琳琅满目,极尽奢华与精致,不过归根结底,他独自一人使用的书房就像长春书屋一样,僻静、隐秘、窄小。
关于为什么他的书房这么小,有两个主要解释,一是帝王作为一个鲜活的人,他甚至比任何人都需要一个独处的私密空间,这个空间就像屏障一样,与外界隔绝开,可以让他不受干扰地自省与自观,也符合古人“厅堂宜大,书房宜小”的理念;另一方面,在明人的基础上,清宫对书房的种类、功能更加细分,空间也就可以变得更加纯粹而朴素。
与其他同类的私人小书房相比,长春书屋的内部空间是复杂的。主室内,南北两面墙上各有一面满墙的大镜子,北间西墙也镶嵌着一面大镜子,原本局促的空间因为这几面镜子变得通透。这份独特的视觉营造想必是乾隆喜爱的,身处屋内,镜面会反射出多个自我形象,层层叠叠的,就像乾隆对他自己身份的界定。他喜欢把自己装扮成不同的身份,请画师来画像,以想象自己身为帝王之外的可能性。
《乾隆是一是二图》就是这样一幅画。故宫收藏里有好几件“是一是二图”,这句话来自画中题诗:“是一是二,不即不离,儒可墨可,何虑何思。”这是一句颇有禅宗意味的话。画中乾隆身着汉人服饰,身后的屏风上挂着一幅他的画像,他因此而发问:“画像中的我和真实的我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或许站在几面大镜子之间的乾隆帝也会如此发问。乾隆的身边摆满了各类古玩收藏,其中瓷器多是明代的,好几件还能在现在的瓷器馆找到原型,此外还有觚、爵、斝等青铜器和璧、斗这样的玉器。画中的乾隆正在进行鉴古活动,穿汉服也是他想把自己特别装扮成文人的形象,来靠近他理想中的文人状态。
虽然通常认为这是一个杂糅的场景集合,并不完全是对现实的描摹,却恰好显现出乾隆的哲学观和世界观。无论是思想境界还是物质世界,他都求全,求尽善尽美,儒释道的文化都在其中,汉传佛教和藏传佛教他都接纳,都可以在他的物件中看到。乾隆有文人的一面,向往文人的生活,但终是一代帝王,他的书房格局和书房陈设仍带着奢华的皇家气,以及四平八稳、不偏不倚的正统之气。他向往的文人书房,有着另一面他难以抵达的境界。
独处的精神居所
谈到古代书房,通常更多用“书斋”一词。根据宋人的记载,“斋”起源于汉宣帝的斋居。据他考证,真正意义上具有文人气息的早期书斋诞生于东晋,太守殷师要将水引进城,建造池塘,他的儿子殷仲堪依势在池北修建了一座小舍,用来读书,被称为“读书斋”。临水而建,曲径通幽,书斋的环境颇有明清园林的意味,又与起居房舍区隔开来,这种有山有水、跟环境相呼应的书斋便有了雏形,一直延续至明清,形成了一套文人理想书房的模版。
如今我们可以在很多绘画中看到这样的场景,称为书斋山水图。较早的可能要追溯到王维的《辋川图》,壁画原作早已不存在,但幸有摹本相传。在唐诗中也已经出现过不少书斋意象,白居易写过《庐山草堂记》来记述他的书斋,其中写道:“堂中设木榻四,素屏二,漆琴一张,儒、道、佛书各两三卷。”我们可以看到,书房的基本形制、陈设如屏、榻、琴、书籍、文房用品等,都已在唐代定型。而此时,收藏品还没有正式进入书房,直到宋代,自上而下的收藏体系逐渐建立,书画、三代古铜器、瓷器慢慢进入书房。值得一提的是,以青铜器为主的金石收藏在宋代兴起时,还是以严肃的史学研究为主,到清代再次兴盛后,加入了更多书法审美上的意趣,趣味才变得更个人化。
到了明代,书房的发展几乎已尘埃落定,文人撰文总结出雅致生活的规范与标准,书斋的陈设也在其中。高濂的《遵生八笺·起居安乐笺》、文震亨的《长物志》都对书房做了很多总结,比如高濂写道,房屋空间“宜明净,不可太敞”,斋中须有一方长桌,一台古砚,左边放床榻,床榻下要有个滚脚凳,床头有一个小案几,上面放古铜花尊,或是哥窑定瓶。总之,当时的文人若是想要装整书房,按照这一套规则,便是近乎完美也尽显身份的。
再比如在书斋里装饰书画,是需要有一定仪式感的,要让书画以舒展的形式示人,而且,“看书画如对美人,不可毫涉粗浮之气”。书斋里悬挂画要高,最好只挂一幅画,如果两壁左右对称地挂画,那是俗气的。桌案上最好要摆放奇石或盆景,最好不要用朱红漆的搁架。普通人家里,厅堂可以挂大幅横批,斋内则挂小景花鸟。挂画甚至可以根据不同时节去挂,比如元宵时节,装饰看灯、傀儡题材的书画,二月春季之时,装饰梅花、杏花、山茶等时令花卉,诸如此类。当然,标准之余,雅致才是上品,所谓“笔墨精良,人生一乐”。
美国明尼阿波利斯艺术学院收藏有一张16世纪晚期的长案,黄花梨的,主人在案下刻下了两行字,其中一句是“材美而坚,工朴而妍”,主人不遗余力地夸赞着这张桌子,认为这张长案具备文人对自己要求的美德:沉郁、矜持、文雅。对他来说,这张案子已经超越了家具本身,更像是一个密友,意味着人与物之间的亲密关系。
当书房空间发展到如此精细化的时候,如果人在其中没有精神性的追求,它却也不过是一个空壳子。因此,历史上这么多书斋,能够被记住的,多半还是因为在其中产生了值得留世的精神性活动。
上海博物馆藏有一幅文徵明的《真赏斋图》,是他画给好友华夏的,画中书房是华夏位于无锡太湖边的书斋——真赏斋。这是一幅典型的书斋山水图,此类图式在明代画坛尤为盛行。屋舍在山野之中,雅致、古朴、含蓄,二三友人在斋中交谈,桌上陈列着文房器具:笔洗、笔架、镇纸、卷轴、书等。斋前有松柏与湖石罗列,斋后是一大片竹林,左侧是碧水石桥。把书斋放在自然里,这种场景通常是理想化的表现,既是对自然的寄情,也是对隐居的向往。
品位、门槛与愉悦感
在文徵明的《猗兰室图》中,画中主人正在抚琴给客人听,一旁站着小侍童。题为“猗兰室”,说明演奏的琴曲是《猗兰操》,相传孔子从卫国返回鲁国途中,看见兰花散落在众草间,便发出贤者生不逢时的感慨。画中的两人,一个抚琴一个听,一个怀才不遇,一个愿为知音,这种文人之间亲密的交往,通常只发生在书房,或是由书房延展出的庭院。
如此看来,在物质空间、精神空间之外,书房也是与人交往的社交空间。在这些书斋山水中,人物活动无外乎以下几种——静坐、煮茶、雅集、观画、焚香、交谈……这些场景都不是对现实生活的如实记录,而是抹去了时间痕迹的理想化表达。
对于主人来说,书房是私密的,但不是封闭的,进入书房是有一定门槛的,并不是随便谁都可以进入别人的书房,只有主人非常看中的人才能进入,所谓“往来无白丁”。文人心中自有一把尺,去判断谁能进入“我的书房”。进入书房这个空间之后,所有文人雅集的活动才一一展开。书房,从一个自省的独处空间变成了一个半开放的互动空间。
美国学者乔迅在著作《魅惑的表面:明清的玩好之物》中研究了明清时期的装饰艺术,其中一个观点很有意思,他说在这些奢侈装饰的内后,其实存在着松散变化的、不成文的但仍不失连贯的一个体系,这一体系对于汉人和满人的精英阶层而言都是重要的文化资本,也就是说,室内的装饰背后是一套社会价值体系,也是文人或社会上层交往中的一枚社交货币,“器物被看成是社会身份以及实现自我利益的一种机制”。但他同时也说到,虽然具有社会属性,但也不能忽略审美,每一件精彩的“玩好之物”都会给人带来精神上的愉悦感。
在一个自我的空间里,若想获得愉悦感,应该不是件难事,当一个人远离纷扰进入书房时,就意味着平静且自足。在此次故宫大展览中,米友仁《潇湘奇观图》、郭熙的《窠石平远图》和石涛的《搜尽奇峰打草稿》,三件都是艺术史上经典之作,画的都是山水,分别代表南宋、北宋和清代的顶尖水平,然而它们与书房有什么关系?也并不属于书斋山水图一类,该如何解释呢?
它们在书房中完成,是输入与输出的闭环中的一个结果,又在后世的书房中被把玩欣赏,成为书房中的重要收藏,这本身就与书房有着密切的空间关系。除此之外,文人钟爱山水,在书房里挂山水画,就像是将这个空间打造成一个小型的微缩景观;有时桌案上还会出现大理石纹饰山水的砚屏,再加上小的把玩石,桌面又成了一个小的自然微缩景观;再放眼到庭院,假山赏石、亭台池水,又是再放大一号的自然山水微缩景观。就这样,一层一层,他们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铺满了向往的“人造山水”,坐在屋舍内,只能在一方案几上俯仰宇宙,想象着放浪形骸于天地,将自己的风骨寄托于自然。
这时再看石涛的《搜尽奇峰打草稿》就不一样了。他在长跋开篇就提到郭河阳(郭熙)的画论,认为画山最高的境界就是可望、可游、可居,而他自己纵横南北水陆,游走于各地山川大河之间,看尽了天下的山山水水,既不需要参照画谱,也不用拿前人作品当典范。看山画山,看水画水,没有帝王、官宦和大多数文人的束缚,不用只是坐在案前想象着天地,而是就在自然中作画,不再有空间和物质的要求,书房在他这里变成了一个理想的概念,无处不是书房。
(《三联生活周刊》2022年第40期 薛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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