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文学的历史长河里,汉代辞赋创作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涌现出了以“扬马”为代表的众多辞赋作家。“扬马”即指扬雄和司马相如,两人不只文学成就在伯仲之间,还具有相似的人生经历。他们都是四川成都人,扬雄自幼就推崇、模仿司马相如“弘丽温雅”的赋作风格;又都因辞赋优异而被举荐待诏汉廷,开启了为官兼文学创作的长安生涯。巧合的是,两位作家还都患有“口吃”,《汉书》称司马相如“口吃而善著书”,称扬雄则是“口吃不能剧谈”。
司马相如的“口吃”,是否由中风一类的疾病引起,史无明文。不过,后人更多记住的是司马相如所患的“消渴病”,也就是糖尿病,《汉书》里有明确的记载。司马相如常“称疾闲居”,潜心于自己的文学世界,并不关心公卿官爵之事,乃至于后来因病免而徙居茂陵,看来都是此病所致,“口吃”的毛病反倒常被人遗忘。扬雄的“口吃”,从“不能剧谈”的记载判断,可能是比较严重的结巴,极有可能是幼时患中风疾病所致。扬雄所撰的《剧秦美新》,留下了窥探他“口吃”病因的端倪。
读到《剧秦美新》提及扬雄患有“颠眴病”,立刻想到这可能与他所患的口吃有一定的关联。遂查检中医类典籍,未见有“颠眴病”之目,可能是扬雄当时的说法,后世不再使用。又查到唐人李善引旧注解释颠眴病,称:“眩,惑也,眴与眩古字通”,则“颠眴”似是一种精神错乱、意识迷惑之类的疾病。张铣的注释更为翔实,说:“颠眴谓风疾也。”今人解释《方言》里的“颠眴”,认为“颠眴”又名“癫痫”,俗称羊痫风、羊角风。颠眴病应该指的是中风引起的各类病症,只是程度有轻重之别。至于扬雄所患的颠眴病,是否属于癫痫,很难断言,但他患有中风之类的疾病当合乎其实。中风的症状之一,便是不能言语,而扬雄恰有“口吃”的语言障碍,印证他幼时因中风而失去了流畅的语言表达能力。到扬雄写作《剧秦美新》时,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中风的痼疾可能有所加重,出现比如头昏脑涨、四肢偏痹等症状,故有“一旦先犬马填沟壑”的感伤之言,恐怕也是他常年罹患颠眴病折磨的无奈写照。
不管是中风的轻症表现口吃,还是病情加重的颠眴病,都影响到了扬雄的性格特点和人生追求,甚至塑造出了一个“新”的扬雄,不然文学史(或学术史)面对的可能就是另外一种面貌的扬雄。《汉书》本传称扬雄的为人,用“简易佚荡”四字予以概括,就是做人做事从容宽缓的意思。说得通俗一点,就是顺其自然、与世无争,扬雄因为口吃而不是“好强”的人。他的毕生追求,都放在了“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汉书·班固传》)。
扬雄的口吃,在他的作品和著述里也有所反映。因为口吃不能“剧谈”,所以扬雄特别强调“默”字,又因为“默”而容易使人深思,不免追求玄想,所以又很看重“玄”字。“默”和“玄”多次出现在他的创作里,甚至还作为生平著述的名称,足以看出这两个字在他心目中的分量。如果不从扬雄的“口吃病”入手,可能不太容易理解“默”“玄”两字的深刻内涵,此可谓知人论世。比如《长杨赋》以劝谏的语气,写道:“人君以玄默为神,淡泊为德”,“玄默”两字并举。又《解嘲》写道:“默默者存”“自守者全”,“是故知玄知默,守道之极”,“惟寂惟寞,守德之宅”,这何尝不是扬雄的为人之守与做事之道呢?
扬雄的“口吃病”,造就了他不追求显达、专心读书著述的精神追求,反过来讲,他和司马相如一样,都没有因为身体的缺陷而意志消沉,而是用手中的笔绘就出“光焰万丈长”的文学图卷,给中华民族的文学宝库创造了珍贵的精神财富,留下了满满的精神激励和人生正能量。从这个意义上讲,扬雄矢志不渝的学术追求,也是中华文明的一种独特精神标识,具有永恒的范式意义。
(《光明日报》8.26 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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