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余亮
他16岁考入师范,18岁师范毕业后开始任教,被叫做小先生。那年是1985年,小先生的他赶上了第一个教师节,由此有了本属于他也属于孩子们的备课笔记簿。
在这本牛皮纸笔记簿的封面上,落满了纷纷扬扬的粉笔灰:这么多年,他上了多少节课啊,多少声音从他的身体里冲出去了,也像备课笔记簿封面上的粉笔指纹。
还记得记下第一个素材《一个生字》时的情景,那时他刚满18周岁,一个身高一米六二体重44公斤的小先生。小先生和孩子们一起成长,他用掉了不下百本的备课笔记簿,在那些卷了角的磨了边的牛皮纸封面备课笔记簿封面上,有了许多沾了粉笔灰指纹。
大指纹,小指纹,一起排队的指纹,一起散步的指纹,一起做游戏的指纹,一个,又一个,重重叠叠,熟悉又新鲜。小先生说:请多多关照!
乡下孩子从小就有大人物的癖好,喜欢在墙上题字。经常可以在乡村的土墙上、砖壁上还有牛棚的墙上看到他们的“涂鸦”。题字工具除了他们练大字的黑汁外,有用红砖的,有用青砖的,其实他们最喜爱的是用粉笔来涂鸦。所以就出现了有很多偷粉笔的孩子。
开始我还不知道,在我下课之后他们就会哄起来抢着擦黑板,后来才知道他们是要捡那些我剩下的粉笔头,尤其是彩色粉笔头最为珍贵。我们学校还发生过一位教师喜欢用手中的粉笔头“教训”不听话的学生。而轮到他上课,不听话的学生就特别多,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知道很多孩子都藏有一些秘密的粉笔头。他们可以往地上画上他们需要的内容。画个眦牙咧嘴的鬼。画汽车。画太阳,有的就画一条线,在路上一路延伸,拐弯,一直画到自家的门口停下,仿佛是自己放了一条钓鱼线似的,而自己就是他钓上的那条大鱼。还有一些孩子画了不少小心陷阱、小心地雷等字样,弄得路上很多人都小心翼翼。有的还在地上写上对手的大名、小名及绰号,并加上“打倒”等字样。最严重的一次不知是谁写上了校长的大名,而且正好被校长看见了。校长很生气,反复地开会,重申爱护公物的重要意义。讲到最后就申明谁也不允许乱丢粉笔头,粉笔头一律集中到总务处去。
可百密总有一疏,丢粉笔的事还是发生在校长讲话后的一天,一位教师上课后回办公室发现粉笔盒坏了,有一个洞,里面的粉笔不见了。问了许多学生,包括班干,都说没有看到。事情汇报到校长那儿,校长笑着说,肯定被分赃了,他们不知道有多宝贝呢,信不信,过不了几天墙上又是“鬼画符”了。一个教师出了个主意,要查很简单,谁写的查笔迹,一查一个准。但这样有了指导方针的追查运动,过了一个星期,也没有嫌疑犯。后来也就淡掉了,谁会和一盒粉笔过不去呢。
过了好久的一天,我打开办公室的门,办公室的门上有一朵粉笔花在摇曳着,说实话这花画得并不美,花盘倾斜,花瓣也不全,像一朵没准备好就匆匆开放的花。一朵急脾气的花,这是谁画的呢?我看了一会儿,觉得一种什么情愫将我打动,我拿起粉笔就在这朵粉笔花的上面画了一只蜜蜂。
每天上课,我们教室门口总有一只黑狗在晃来晃去地摇尾巴。它还在上课前像值日老师一样,用鼻子闻闻每一个来上学的同学的裤腿。有的学生烦他,踹它一脚,它也不恼,乖乖退到一边去,见到下一个同学,又是一番亲热。面对这只没记性的黑狗,校长说了几次也没用,一是这狗赶不掉,它忠心耿耿地跟着他的主人;二是因为这狗是半哑狗,没有声音;三是这狗能辨认出谁是老师谁是学生,说来也怪,这黑狗从不去闻老师的裤腿。最后校长也没办法,警告我们说,我已强调过了,我再次强调一次,会咬人的狗不叫,当心点。
黑狗是班上的一个右耳上扎着金耳环的男生带来的,上学的时候它跟着跑过来,放学时他又跟他走。这个男生还会打唿哨。唿哨长黑狗做一种姿势,唿哨短黑狗做一种姿势。这黑狗的名字叫阿三。其他的男生打唿哨这黑狗从来不听,后来干脆也叫这个男生为阿三。
乡里要来检查,黑狗阿三成了我们学校的一个问题。校长郑重地讲了这个问题。我之后找了这个男生,这个男生答应第二天不带来,可是第二天上午第三节课,这黑狗又跑到我们教室前摇头摆尾了,还把它的黑狗头从教室门缝里探进来,黑眼睛乌溜乌溜的。它是想找它的主人阿三了。下课时我看到他的主人第一个冲出教室,对着黑狗猛然一脚,狗慌张地逃走了。
下午第一节课,这黑狗又来了,离教室远远地站着,像一个标点或错别字。我只好把它的主人喊出来,那狗一见主人出来,也快速地跟了上来。我对男生阿三说,你下午就不要来上学了,检查组的人很快就要来了。我说完之后,男生愣了一下,然后蹲下来哭了,那条黑狗也蹲到他的脚下,狗也哭了,一颗又一颗晶亮的泪水滚过黑狗深深的眼窝,然后滚到地下,碎了。我从未见过狗流泪,这狗泪特别能打动人。我不想再说什么了。
后来的检查中检查组几乎没有检查教室,他们也不在乎一只黑狗的。其实那次我们校长都像一只黑狗似的,对着检查组摇头摆尾的,堆起一脸的苦笑。再后来,冬天打狗季节到了,不时有谁家狗失踪的消息。这个黑狗阿三也被人打吃了,吃完了又悄悄还男生阿三家一张狗皮。
(《小先生》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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