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卞之琳,可能很少有人会意识到,这是一位一直活到2000年、进入了新世纪的人物。他似乎被某种魔法永远定格在了“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的《断章》之中。
他的老友、诗人冯至曾说:“生物学上有一种孑遗生物,就像植物中的银杏、动物中的大熊猫,我就是这样的孑遗生物。”或许因为感同身受,卞之琳很欣赏这个说法。他还曾多次提到,年轻时去看北平昆曲艺人演出,观者寥寥,幕布上绣着两句诗:“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他每次说起,都有无限的感慨。
“难懂”
在朋友眼中,卞之琳是有赤子之心的人。诗人芦焚曾形容青年卞之琳:15分执拗、25分温和、25分成人的矜持、35分孩子气。北大校友陈世骧描述得更加具体:“矮小的个子、单薄的体质,叫人觉得他跟影子那般虚幻;灰色眼珠子隐藏在半球型的眼镜片后面,柔弱的嗓子和恍惚的神情叫人想起远天的浮云。他整个外貌内涵、诗歌迷离的调子,无不使人认为他不堪战争惊涛骇浪的一击。”
但与人们想象的不同,正是这样的卞之琳,几次主动选择随时代而进。抗战或许是其中的一个转折点。
卞之琳曾回忆,自己在抗战之前由于方向不明,小处敏感大处茫然,面对历史事件、时代风云总不知要如何表达悲喜反应,这时期写诗总像是身在幽谷,虽然是心在巅峰。抗战时期,沉溺于私人天地的他改变了自由派立场,奔赴延安。他还随文艺工作团出发,在八路军主力部队和地方游击支队里随军数月,写就报告文学《第七七二团在太行山一带》。
1948年底,他在英国访学,正在山村埋头写作长篇小说《山山水水》,听说了淮海战役的消息,大受震动,当即乘船回国。在热火朝天的氛围里,他几乎全然忘记手头还有一部小说,后来想起了,恨自己不写工农兵而写知识分子,一把火将创作了七年、耗费无数心血的书稿烧了。
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后,全国文联号召文艺工作者们发表作品声援。他用23天创作20首诗、800余行,次年印行成书,取名《翻一个浪头》。他在诗中激情澎湃地反复吟咏:“翻一个浪头,翻一个浪头,翻一个浪头,我们向前涌!”诗集中有写农民支援抗美援朝的《从乡村出发》,有写女青年送夫上前线的《金丽娟三献宝》。他并不是高产诗人,汇集30年代诗作的整部《十年诗草》也不过1000余行。
在1958年的文学“大跃进”中,周扬指出,五四以来新诗存在的问题就是还没有和劳动群众很好地结合,群众特别不满意那些“故意雕琢、晦涩难懂、读起来头痛”的诗句,有些诗人却“偏偏醉心于模仿西洋诗的格调,而不去正确地继承民族传统”。
卞之琳和何其芳为新诗做辩护。卞之琳提出,新诗已经成为中国的一个民族传统,其形式也应当被看作民族形式。到了1959年初,争论扩大,主战场转移到《人民日报》。卞之琳和何其芳都被点名批评。《十年诗草》原已通过审查,准备修订再版,最终被人民文学出版社退回。
卞之琳就此搁笔。
“螺旋式上升”
“文革”后,《诗刊》社在北京召开座谈会,探讨中国新诗的过去和未来。胡乔木作报告,强调五四以来新诗的成就,指出新诗坛产生了公认的大诗人,分别是冰心、郭沫若、冯至、卞之琳。场内的人心知肚明,胡乔木是为新诗恢复名誉。
《十年诗草》得以再版,卞之琳戏仿《文心雕龙》,为诗集起名《雕虫纪历》,称自己的诗歌“只在历史博物馆或资料库的一个小角落暂时可能占一个位置而已”。
卞之琳开始突击翻译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此前,《哈姆雷特》已于1954年译出,上影译制厂的《王子复仇记》就是根据这个译本整理的配音。但剩下的《奥赛罗》《里亚王》(即李尔王)和《麦克白斯》直到1984年才译出。出版时,他颇为清醒地说,自己已有20多年没有接触国际莎学,原先知道的一丁点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对新近的大部分西方文艺理论也不愿意苟同,因此跨度30年的《译者引言》就算为历史留痕。此后,他没有再译注莎士比亚其他作品。同为莎学研究专家的王佐良评价,在莎士比亚的诗体翻译中,成就最大的就是卞之琳。
20多年间,卞之琳也尝试提笔写诗。1980年,他应邀访美。班机本要直飞旧金山,在路过台湾时却忽然降低高度,让大陆乘客得以瞥见宝岛。他大感兴奋,两年后拉杂写出《飞临台湾上空》以及访美后有感而发的数首诗歌。
《飞临台湾上空》发表在《人民日报》上,胡乔木看后很欣赏,致电卞之琳译成英文,在《中国日报》刊出。诗人北塔说,这些诗歌在押韵、节奏方面十分严谨,几乎无懈可击。然而,或许因为感情经过了多年压抑,这些诗歌无法与他30年代的作品比肩。
对此,卞之琳曾说:“顺着一条螺旋式的道路走去,在一条曲线上,我们能说到哪一点算是‘转向’呢?也许他只是走快了一点而已。”直到晚年,他仍常常说起“螺旋式上升”这个概念。
“不这样,会更寂寞”
熟悉卞之琳的人都说,他的晚年是寂寞的。写诗不成了,译注工作也收了摊,主要是整理过往的著作。大书架把外面的光线挡了,白天也要开灯,卞之琳就在那里伏案写作。门外街巷里热热闹闹,门内却像是古代寒窗苦读的人。
他访美回来写的诗歌发表没几天,已经开始修改其中的字词。自选自编1930年代的诗歌,他仍在琢磨哪里能删一两个字、哪里添上一两个字,以符合他的格律主张。周良沛那时在编《中国新诗库》,为了“卞之琳卷”跑了多趟卞家。他曾给周良沛写信,恳求饶了他,别把他的某个作品收入选集。他对于诗歌的解释也有固执的看法。一次,周良沛说起《断章》让自己理解了各色事态皆为风景,卞之琳纠正他:“它只是表述一种相对、平衡的观念,绝不可作别的推想。”周良沛想,作品写出来,对诗歌的再创造就交给读者了,岂是作者能统一得了的?作者如果因此产生不被理解的难堪,那未免活得太累了,这份完美太遥远,追求的人注定是寂寞的。
能懂他的人日渐凋零。他曾与北大同学李广田、何其芳共同出版《汉园集》,“汉园三诗人”名号因此得来。他们无所不谈,尤其爱聊散文。他喜欢给老友冯至打电话,多的时候一天两三次,每次都聊很久。他的耳朵不灵,冯至说话声音必须很大,挂了电话往往疲惫又感伤。冯至告诉别人,卞之琳耳朵听不清,总是自说自话,也许他太寂寞了,但不这样,会更寂寞。
(《中国新闻周刊》2022年第23期 徐天)

上一版



缩小
全文复制
上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