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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22年07月09日 星期六

    我的父亲曹禺

    《 文摘报 》( 2022年07月09日   07 版)

        ■万方

        时间到了1996年,我爸爸在北京医院前前后后住了八年。这是他的最后一年。但是没人知道,没人这样想,只要一息尚存,我们都宁愿相信那就是永久。

        北京医院的高干病房有长长的走廊,地上铺着紫红色的地毯,天花板高高的,一走进来不由会有种宁静的感觉。那时医生已经不同意爸爸再到室外去,他自己也没有力气,不再要求了,所以经常是小白推着他在走廊上走走,透透气。走廊又宽又长,总是空荡荡的,偶尔有身穿白衣的护士经过。那是一个下午,我们把爸爸扶上轮椅,我推着他从405病房出来左转,向西,因为405病房在走廊的东部,所以朝西走可以远远望着走廊的尽头,缓缓接近,更有散步的感觉。轮椅的轮子从地毯上碾过,没有一点声音,静悄悄的,推着有一点点费力,但是正好,正好有种实实在在的连接感。

        不管走得多么慢我们还是到了尽头,没关系,转过身再往东走。爸爸一直在做腹部透析,人非常疲乏,越来越少说话,所以我们只是默默的。走着走着,忽然听见爸爸叫我:“小方子……”后面的话我没听清,俯下身凑近他:“你要说什么?”

        “你的小说写得怎么样了?”他问。

        那时候我正在写小说,准确地说是在构思一篇小说,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就告诉他正在想。他又问:“是写什么的?”好吧,我就开始给他讲,讲我想到的人,故事,并不完整,但可以讲个大概。他听得很仔细,不时提个问题:她多大了?这个男朋友是干什么的?好像我和他说的都是真实存在的人,他不由关心,想知道事情怎样发展,遇到出乎意料的地方他微微向后扭头,语调有一点兴奋,“哦,想不到,她说走就走了,离开家了?”我就接着往下讲。    

        我们从东走到西再从西走到东,一次次经过405病房,过门而不入,经过一扇又一扇朝北的大窗,穿行于时明时暗的光线,轻声低语着。当这次走廊散步结束,我并没有什么感觉,只觉得是一次普通的陪伴,陪爸爸度过了一个下午。之后的某一天,我忽然间有所感悟,这段时期爸爸说话很少了,也很少表现出对什么事有兴趣,然而那个下午我们边走边谈度过了多么美好的时光啊!越想越觉得美好。说到底我讲什么并不重要,我的小说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那种氛围,通过我,爸爸感受到了很久以来没有体会到的创作的心境,那么熟悉,亲切,尽管他浑身乏力地坐在轮椅上,可心还是不由自主地跳跃起来,跳得更有力了一点儿。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是上天的安排,在我和爸爸相聚的最后日子里赐给我这样一段时光。所以人要感恩。

        铁狮子胡同3号,家门前有一棵巨大的海棠树,我和院子里的孩子把皮筋拴在海棠树上,边跳边唱,“一五六一五七,一八一九二十一……”我们欢悦的声音传到小书房,爸爸正趴在桌前,书桌上放着一大盆冰块,他光着膀子,汗珠如小虫顺着脊梁往下爬。我还看到过他脸色阴沉沉的,在书桌旁转来转去,突然抬起手剧烈地挠头,就像脑袋里憋着千头万绪,只有拼命地痛快淋漓地挠头才能把它们梳理清楚。我还听过他朗读,他喜欢把自己写的台词读出声来,“美,美丽的大火啊!”“玉人,我正要去找你,你却来了。”他的朗读与众不同,甚至可以说不同凡响,打动了我一颗孩子的心,令我不忘。现在想来那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声音的存在,一切只发自心底。

        “方子,你不能再玩了。你要观察,体会身边的一切事物、人物,写出他们,完全无误,写出他们的神态、风趣和生动的语言,不断看见,觉察出来,那些崇高的灵魂在文字间怎样闪光的。我的话不是给木头人、木头脑袋写的。你要经常想想,揣摩一下,体会一下,看看自己相差多远。”

        “杰克·伦敦的勇气、志气与冲天干劲,百折不回的‘牛劲’是大可学习的。你比起他是小毛虫,你还不知道苦苦修改,还不知道退稿再写,再改,退了,又写别的,写,写,写不完地写,‘迷’在写作里,那怎么行?”    

        “你的毛病就是浮!不要图轻省,不要图快,不怕改,不怕两遍三遍地改,十几遍地改。爸爸相信你的才华,但一定要不怕折磨。‘大器晚成’!万不能丧气。你要苦干呀,我的孩子。”    

        “一个作家必须有真正的思想。一个人没有思想便不成其为人,更何况一个作家。其实向往着光明的思想才能使人写出好东西来,你以为如何?希望你能真正在创作中得到平静快乐的心情。”    

        我一直觉得爸爸没有说过我,这完全是错误印象,他的话都在信里,只是当时我不以为意,所以忘到脑后。但是如果他今天在某一处看着我,他会看到我是个听话的孩子,我观察,我思想,我总是改了又改,迷在写作里。    

        爸爸,我想告诉你写作对我是多么重要,这关系到我的生活质量,我的生存状态。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在黑暗边缘站立着的人,一个走钢丝的人,是写作让我能够保持平衡,好好生活,一旦停止写作,就会有危险等着我。我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危险,请你保佑我,爸爸。

        还有一点我从来没有和你说过,无数次我陪你参加活动,看着你被围在中心,前呼后拥,多少人尊敬你,仰慕你,我知道那是因为你值得,可心里却在对自己说:我不要像他这样,不要被诱惑。那种场合我经常离开你一段距离,有一次离得太远,你在台上我在台下,你生气了,质问我:你什么意思嘛?!其实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我们俩是心有戚戚的。

        曾经有那么一天,你看出我不快活,对我说:“小方子,别那么不快活。”    

        我说:“没什么快活呀!”    

        你想了想,说:“是没什么快活事儿。我给你读两句诗,你就懂了。”    

        他找来弘一法师的书,翻到其中一页,念给我听:“水月不真,惟有虚影,人亦如是,终莫之领。”他解释道:“就是不能懂这个道理。‘为之驱驱’,驱驱就是忙呀,忙了一辈子。‘背此真净’,真净,这么干净的一个世界,你违背了,‘若能悟之,超然独醒’。”他放下书,静了一会儿,“这是另外一个世界,你觉得如何?”

        (《你和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0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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