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要讲的是中国诗里很重要的一派,而且是中国诗独特的一部分。
“妙悟”:文字之外的感发力量
我们上次说,王维《辋川集》里写景的诗有一个特色,像是一种禅理的妙悟。中国传统文学批评有一种说法,说中国诗里边有一种禅理的妙悟。最早是宋朝时的严羽,自号沧浪逋客,世称严沧浪,他写了一本论诗的书《沧浪诗话》,说禅是“贵在妙悟”,诗也是“贵在妙悟”。
我个人以为,严羽所说的“妙悟”,就是文字以外要使读者感动才是好诗,光有文字不是好诗。什么叫光是有文字不是好诗?我可以给大家举两句,“鱼跃练川抛玉尺,莺穿丝柳织金梭”。一条鱼跳出来了,在水面上,这个水面像一匹白色的绸子,所以是“练川”,“练”是一匹白色的丝绸。“抛玉尺”,鱼也是白色的,像玉尺丢在一片白绸子上,所以是“鱼跃练川抛玉尺”。“莺穿丝柳织金梭”,黄莺鸟在穿飞。在什么地方穿飞?在柳条之间。柳条像什么?像一条条的丝线,黄莺鸟在柳条的丝线里面穿飞,好像是用黄金的梭子在编织一样。这一句看起来很美,平仄都是对的,而且是对偶,“鱼”跟“莺”是两个动物,“跃”跟“穿”都是动词,“练”跟“丝”都是丝线,“川”跟“柳”都是名词,“玉”跟“金”都是形容词,“尺”跟“梭”都是名词,“抛”跟“织”都是动词。看起来对得很工整,但是这里边没有诗人的感发的生命。既然是“感发”,它使你感动,它使你生发。所以我一直说,诗歌就是要“生生不已”,感发的力量是一直不死去,一直不停止,使得千百年后的读者都要受感动。
这种感发的力量从何而来?一种情况,是与“意象”结合。诗歌使你感动,是因为使你内心的感情跟外在的一些自然界景物的形象结合了。举个例子,孟浩然的诗“木落雁南度,北风江上寒。我家襄水曲,遥隔楚云端。乡泪客中尽,孤帆天际看。迷津欲有问,平海夕漫漫”。他说的是,我失去了“隐”的生活,求仕的生活也失败了,茫茫世界宇宙之中什么地方是我的归宿?我要问一问“迷津”,可我只看到远海那一片茫茫,已经是黄昏日暮,已经是来日无多,茫茫的大海上什么地方是我的归宿?“平海夕漫漫”写的是景物的形象,可是孟浩然把自己的情意跟形象结合了,所以就带着感发的力量,我们就体会了孟浩然的那一份失落的、茫然的、悲哀的感情。
王维诗中的“妙悟”
“妙悟”就是文字之外的感发力量。情意与大自然的形象结合,传达了一份感发的力量。严羽提出来一个“禅宗”,又提出来一个“妙悟”,后来就引起评诗的人误会,他们以为诗歌里边要表现一种真正的佛教禅宗的“妙悟”,才是好的诗。这并不真实,汉魏的诗哪有禅宗的妙悟?没有。就是孟浩然的诗也没有禅宗的妙悟。可是后来的人有一种误会。清朝的王渔洋,他原名是王士禛,别号“渔洋山人”,他说“严沧浪以禅喻诗,余深契其说,而五言尤为近之,如王、裴辋川绝句,字字入禅”,后面举了一些诗句,“妙谛微言,与世尊拈花,迦叶微笑,等无差别”。
王渔洋说,严沧浪用禅理来比喻诗,我非常同意他的话,特别是五言的诗,能够接近这种禅宗的妙悟。所以你就注意到了,王渔洋所说的诗歌理论,已经有了一个限制。而其实严沧浪的本意是,中国诗的好处无非是几种现象。与自然景物相结合属于“比兴”。只靠着叙写的口吻来传达属于“赋”。所以严沧浪所说的,是包括所有不同风格种类的诗,是一些能称之为好诗的样式。可是王渔洋把这种体会理解错了,他把好诗的标准限制在一个小的范围里边。他思维上有了局限,说特别是五言的短小的诗才接近于禅宗的“妙悟”,才算是好诗。中国有那么多好诗,都不是五言的短小的诗,那些诗好不好?这是一个层面的问题。
王渔洋又说“如王、裴辋川绝句,字字入禅”,到底如何呢?“裴”是王维的一个朋友,名字叫裴迪,王维在辋川隐居的时候,曾经请他的朋友裴迪来游赏辋川的风景。两个人都是写辋川的五言绝句,一共二十首诗,编成诗集《辋川集》。《辋川集》都是短小的五言的绝句小诗,这样的小诗他才说是“字字入禅”,这个“字字入禅”怎么样呢?他说这里边传达了“妙谛微言”,有一种最神妙的道理,“谛”就是精华的道理,“微”是“隐微”,它有一种隐微的语言,不明白说出来,传达了一种“妙义”。他说这种传达的方法就跟“世尊拈花、迦叶微笑”没有分别。什么是“世尊拈花、迦叶微笑”?据说这就是禅宗最初的缘起,当时释迦牟尼佛在灵山会上,跟所有的弟子说法传道的时候,就拈起一枝花来,弟子们不懂,说他拈起花来是什么意思?只有大徒弟迦叶微微地一笑,释迦牟尼佛知道,他体会了自己的意思,就把法传给迦叶。所以禅宗不用讲道,不用说道理,拿一枝花给你一看你就觉悟了,所以王渔洋说王维他们的辋川绝句有这样一种禅理的妙悟。
我们拿王维的诗来说,有诗为证:“飒飒秋雨中,浅浅石溜泻。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他什么都没有说啊,他说飒飒风声、飒飒秋雨之中,山石上面的石块,有浅浅的泉水,哗啦啦流过去有很多的水声,水流下来有很多水珠溅起来,“跳波自相溅”。是你让它“相溅”的吗?不是,自然就有水珠溅起来,不是你叫它溅的,也不是带着什么目的溅的。飒飒秋雨,天色是阴沉的,一片灰蒙蒙,忽然间有点白色在茫茫宇宙之中飞起来了,有一只白色的鹭鸶鸟,被水声惊起。它惊起来就有白色在空中盘旋,“复下”,又落下来了。
王维把大自然的景物写得真的是美,像谢灵运的“岩下云方合,花上露犹泫”,“蘋萍泛沉深,菰蒲冒清浅”,他好像是个照相机,咔嚓就拍下了,景物就在这里了。可王维所写的不是,王维所写的大自然景物是动态的景物,有声音有动作,声音是动的,是不断的,形象也是动的。“飒飒秋雨中,浅浅石溜泻。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在这灰蒙蒙的宇宙之中,你看到一点白色,白鹭的飞起,在空中盘旋了一圈又落下来,你心里边有什么感动?是欣喜还是悲哀,是快乐还是忧愁,你都说不出来。但是你的心动了没有?你的心动了一下子,这就很妙。所以日本诗人松尾芭蕉的俳句说“青蛙跳入古池中,扑通一声”,青蛙跳入古池中,与你何干?扑通一声,与你何干?就是忽然间在静的宇宙之中,声音的响、形象的动,引起来你的心一动。禅宗说,“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是你这个有感觉的人,你的心动了这么一下子。
王维在安史之乱中
王维少年时就有求仕的心意。他其实一直在做官,从来不是真正的隐居,他一方面有官职,拿薪水,可是他又表示自己的清高,不问世事。他希望能够避难远过,洁身自保。所以他其实是既仕且隐,就有了辋川闲居这些诗。后来,像王维这些头脑比较清醒的人都洁身自保,明哲保身,让那些卑鄙龌龊的人去做贪污腐败、贪赃枉法的事情,无所不为。这样就把国家送上了败亡的路子,所以不久就出现了“安史之乱”。但这个责任不是王维一个人的,我只是说历史上的背景。
安禄山很会讨好唐玄宗,据说他非常胖,到长安来朝见玄宗,玄宗就问他说你这么胖这么大的肚皮,里面都是什么东西?安禄山说,我肚子里面都是一片忠心。而且安禄山很会逢迎,不但讨得玄宗的欢喜,还讨得杨贵妃的欢喜,被杨贵妃认为义子。唐人有记载,说有一天内宫之中一片欢笑,因为杨贵妃认了干儿子,今天给这个义子“洗三”。什么叫做“洗三”?在中国小孩子生下来三天给他洗澡,就是“洗三”。这么胖的一个胡人,是军阀、将领,杨贵妃认了他当义子,给他“洗三”。你要知道小孩子洗完澡以后,要把他包起来,安禄山这么胖这么大的一个胡人,也被裹起来抬着在宫里面走,以为欢笑。
安禄山慢慢地野心越来越大,天宝十四载的冬天,安禄山就从河北起兵了。到天宝十五载的时候,长安就被安禄山占领了。长安陷落前不久,情况已经很危险了,所以玄宗事实上是出奔,就是逃走了。逃到哪里去呢?逃到四川。因为四川那个时候是“蜀道难”,多山,很不容易打进去。皇帝无论到哪里都叫“幸”,所以是玄宗“幸蜀”。他把太子留下来抵抗敌人,太子后来做了皇帝,就是唐肃宗。本来说是太子留守,当时长安已经即将不保了,肃宗就到了甘肃灵武,之后他自己主动继位成为皇帝了。玄宗出奔幸蜀的时候,王维、李白、杜甫,这三位最有名的唐代大诗人都生活在这个历史背景之中,他们的反应是完全不同的。
长安城里面,天子逃走了,文武百官有的没有跟他走,就陷入贼中,沦陷在长安城里,包括王维。安禄山就逼迫这些人做官,让他们侍奉“伪朝”。王维消极地抵抗过,他不是真有勇气去牺牲,也不甘心趋炎附势,所以王维就是一个在矛盾之中的人。当逼迫他侍奉伪朝的时候,历史上记载说王维就服药,吃了药以后假装哑了。所以当时叛军就把王维囚禁在菩提寺里。那么安禄山进了长安,做了皇帝,在宫中一个叫做“凝碧池”的池边大宴群臣。当然有些文武官员是附逆的。后来肃宗收复长安的时候,当时是“陷贼官三等定罪”,按照罪名的大小分为三个等级给他们定罪。杜甫最好的好朋友,就是因为当时陷入贼中,接受了伪朝的任命而被定罪。这个人在历史上也很有名,叫做郑虔,号称“三绝”,诗写得好,字写得好,画画得好。郑虔本来在朝廷里做官做得很低,因为他家贫,需要俸禄,需要养家,所以郑虔接受了伪职。
王维当时也是陷入贼中,当安禄山大宴群臣,文武百官在凝碧池庆祝胜利的时候,召集了很多乐师,就是音乐家。有一个会弹奏琵琶的乐工,名叫雷海青,他不肯演奏,把琵琶摔在地下,当场就被杀死了。当时王维被囚禁在菩提寺,并没有参加这个宴会,后来他听人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很感慨,就写了一首诗。他不敢用笔写下来,有一次裴迪来看他,他就把这首诗念给裴迪听了。
王维的矛盾与亏欠
这首诗是怎么写的呢?“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叶落深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万户伤心生野烟”,“万户”是千门万户的人家。从唐太宗贞观之治,到唐玄宗的开元之治,唐朝已经很富庶,城里边的人家、商店是非常多的,可是现在都在战乱之中被焚烧杀掠了,一片杀伤焚烧过后的青烟燎绕。文武百官在敌人的控制之下,什么时候能够再朝见我们自己的天子,所以“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叶落深宫里”,秋天的时候,安禄山在凝碧池宴会,槐树的叶子落在长安的皇宫之中,一片凄凉。“凝碧池头奏管弦”,在天子逃亡的凄凉背景之下,凝碧池头管弦演奏的是什么,是敌人、叛贼的庆功宴会。这个诗很能反映当时一般人的悲慨,所以广为流传,还流传到四川,连玄宗也知道王维作了这样一首诗。
后来到肃宗收复了长安,玄宗还没有死,就是太上皇,他们都回到长安来了。你要知道,王维虽然有消极的抵抗,但还是接受了安禄山的官职。陷贼官要三等定罪,王维是应该定罪,可是因为他写了这首诗,人家认为他对于自己的朝廷还是非常忠爱的。而且王维有一个弟弟王缙,没有陷入贼中,参加了收复长安的战争,是有功的。王维就特别得到原谅跟赦免,不但没有被定罪,还给了他一个新的官职,所以王维就写了一个谢表。
这个谢表在王维全集里有,他说:“当逆胡干纪,上皇出宫,臣进不得从行,退不能自杀,情虽可察,罪不容诛”,“秽汗残骸,死灭余气,伏谒明主,岂不自愧于心?仰厕群臣,亦复何施其面?”“当逆胡干纪”,安禄山是叛徒,是逆贼,“干”就是冒犯的意思,“纪”就是法纪,“干纪”就是犯法,就是叛乱。就是说当这个逆贼叛乱的时候,“上皇出宫”,玄宗出奔到了四川。王维说我那个时候,进不能跟随,你如果真的对国家忠爱,就应该随着皇帝走。可皇帝通知你了吗?皇帝逃走之前通知文武百官了吗?没有,玄宗是偷偷摸摸深更半夜跑掉的,他不能带那么多人。
你要知道,有人追随啊,比如杜甫。可是,吃饭是问题,交通工具也是问题,怎么逃走呢?长安陷落的时候,杜甫不在长安,在奉先县。杜甫一听说长安陷落,玄宗出奔,肃宗到了甘肃灵武,杜甫马上就要去追随,在国家危难之中,我一定要跟政府在一起。杜甫要从奉先跑到大后方的灵武去,经过沦陷区的时候被截留了,陷入了长安,而长安那个时候是安禄山控制。杜甫虽然是一个贫穷落魄的人,可决心要追随肃宗,就从长安逃出去,九死一生来到了大后方的灵武。
这就是每个人的作风不同。总而言之,王维是陷入贼中了。可是肃宗原谅他,这个是可以原谅的。后来有人就讲到生死之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前人说“人生一死谈何易”,“千古艰难唯一死”。所以王维说,我本来“进”应该追随皇帝到后方去,不能的话,我就应该自杀。我进不能追随,退又不能自杀,所以我是“秽汗残骸”,我真是污秽,我想起来就惭愧得要出汗了,我是残留的一个形骸,“死灭余气”,我早就该死,而我还留着一口气,居然还活着,所以是“秽汗残骸,死灭余气”。“伏谒明主”,他说我要低头拜见这么贤明的君主,拜见肃宗,因为肃宗原谅了他,“岂不自愧于心”,我难道心里不惭愧吗?“仰厕群臣,亦复何施其面”,“厕”是列,排列,如果我排列在文武大臣百官之中,我的脸面又往哪里放?人家这些文武大臣,有的是跟随政府打回来的,有的是当年表示了忠贞,没有投降敌人的。而我是投降的,是接受了敌伪官职的,我有什么脸面跟他们站在一起?所以他晚年依然过着亦仕亦隐、半仕半隐的生活,妻子死了也没有再娶,生活非常简朴。
王维心理上有一种矛盾,有一份亏欠,有他自己觉得最耻辱的一件事,可是他不敢面对。所以他的诗可以在艺术上有很高的成就,可是在心灵感情上,他有一段落空的地方,因为他不敢面对自己。这个实在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本文为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重大委托项目“‘中华诗教’与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的成果之一,由叶嘉莹讲授,于家慧、林栋整理)
(《新华每日电讯》6.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