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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22年06月15日 星期三

    她教盲人化妆

    《 文摘报 》( 2022年06月15日   08 版)

        肖佳一直记得那场盛大的晚宴,空气中弥漫着香水味,耳边是高跟鞋落在地板上的声音。肖佳完全能够想象,女嘉宾们一定都化着精致的妆容,除了她自己和同来的盲人同事,她们可能是全场唯一素面朝天的女性。

        不敢爱美

        一个视障女孩曾经在文章里描述:我从小到大都是穿爸爸的裤子,我从来没有碰过化妆品,从来没有逛街、穿过漂亮的裙子,也没有自己的衣服。因为他们觉得,我不用出门。

        肖佳可不是这样的,她见过这个世界的五彩缤纷。在14岁确诊视网膜色素变性前不久,她还在画室里学习素描,理想是成为一个动漫作者。

        她从小就喜欢父亲的那套四大名著小人书,一个小故事一幅工笔画,吕布穿着英武的铠甲,旁边的貂蝉一身布衣更显婀娜。她还记得清明上河图的样子,记得那些细腻线条勾勒出的市井繁华。

        肖佳自学了素描、工笔画、国画、水彩画和漫画。她喜欢用美工笔、水彩笔给每个指甲涂上红、绿、蓝各种底色,上面再缀上星星点点的小花。家里人的化妆品也被她偷偷拿来抹脸,大红色的口红,黑色的眼影,让眼睛显得很长。

        直到高一一场考试,她发现自己看不清答题卡,暑假去了广州的医院,检查出视网膜色素变性。医生说,她会在20岁时完全失明。21岁那年,她开始走路撞人,撞上面前的障碍物,在马路中间狠狠摔跤,摔断了漂亮的高跟鞋。肖佳彻底失明了,爱美这件事也远离了她。“看不见好像让我失去了变美的能力,即使内心很想,也觉得自己做不到。”

        她心里有个疑问越来越大,为什么盲人就不能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为什么那么多对残障女性的报道,都是惨兮兮的样子?

        2014年,肖佳在北京一家公益机构做速录员,恰巧机构举办了一场培训视障人士化妆的活动。现场,三位化妆师站在台上演示,肖佳是模特之一。妆前拍一张照片,妆后拍一张照片,两相比较,化妆师夸赞肖佳:“你化完妆怎么像萧亚轩!”

        “那我可以自己化吗?”肖佳问。化妆师把眼影盘放在肖佳面前,“你能看到这上面的颜色吗?”“眼影盘在哪里?”所有化妆师都打了退堂鼓,明确告诉肖佳,教不了她。

        那时,肖佳的丈夫蔡聪在制作一本残障人士杂志,搜集资料时,恰巧在外网发现了一个叫Lucy的英国女孩。她是盲人,在网上教化妆。因为语言的关系,肖佳听不懂Lucy讲授的技巧,但她决定自学化妆。她笃定,英国的Lucy可以,自己也可以。

        借助读屏软件,她学习了一堆美妆文章。着手操作时,疼成了化妆留给她的最初印象。涂完睫毛膏的眼睫毛,每次眨眼睛都直流眼泪。没拍均匀的粉底,也总招来明眼同事问,“怎么脸上都是白点?”

        她曾买来被称为懒人福利的滚珠眼影棒,在眼皮上滚出一条魅惑的蓝色眼影,想象自己是刘亦菲版《神雕侠侣》中的李莫愁。但刚要出门,就被婆婆一把拉住。“肖佳,你是撞门上了吗?”她眼睛上的一片蓝色,从眼尾延伸到眼头,又从眼睫毛爬到了眉骨。

        靠触觉弥补视力

        一次参加完活动,一位盲文图书馆的老师联系肖佳,给她推荐了一个美妆沙龙。令她意外的是,沙龙现场一片清冷,包括肖佳在内只有三个人。她们围在一张小桌前,另两位都是主办方老师,准确地说,是销售。

        “你皮肤怎么样呀?喜欢什么样的化妆品呀?”一见到肖佳,对方就让她填了一张彩妆偏好咨询卡,然后大讲特讲护肤方法。最后,肖佳用几乎一个月的工资,买了这家公司一套4500元的护肤品,成了VIP客户。

        原来,沙龙主办方是一家护肤彩妆品直销企业。肖佳开始觉得被“忽悠”了,但作为VIP客户,她可以参加公司的化妆、护肤、服装搭配活动。下班或者周末,她还是总爱往美妆公司跑。公司有针对内部员工的化妆培训,肖佳主动请缨给大家当模特,她想要用自己的皮肤去感受,大家是如何化妆的。

        在这里,肖佳第一次知道,原来涂睫毛膏是不会疼的。她先用手指头模拟涂眼睫毛,再用笔模拟。她感觉到,睫毛膏要以合适的力度刷到睫毛上,就像是小苍蝇飞在上面一样。她不断重复,直到能够精准地“捕捉到那只小苍蝇”。

        就像这样,视力的缺乏,靠敏锐的触觉弥补。画腮红时,肖佳感觉有个小扫把在脸颊上移动;唇釉有点像抹在嘴唇上的蜂蜜;口红接触嘴巴的感觉像牛油果。化眼影时,眼皮和指腹之间会有一层细滑的粉,像在不太厚的雪地上滑。她要细心控制“雪的厚度”,把控每一次粘取、涂抹的力度,三下是淡妆,七下是浓妆。

        那段时间,她每天花一个半小时,下班后坐公交车转两趟地铁,到公司学化妆。后来她怀孕了,大着肚子还在挤公交。快到预产期时,婆婆实在担心,便陪着她一起去。

        肖佳的妆容需要修改的地方越来越少,她也渐渐不需要别人帮忙再查看。有一次,她画了一个冷色调妆容出门,经过天桥底下找人问路,对方却说“你是个假盲人吧?你看不见怎么会化妆?”

        尊严和体面

        肖佳的第一个学生是自己找上门的。当时她辞去了在公益机构的工作,到她学习化妆的彩妆公司做销售。因为业绩突出,公益机构给她拍摄了教视障人士化妆的视频,传到了网上。

        一天,一个内蒙古姑娘给肖佳打来电话,“你可不可以教我化妆?”肖佳没有问为什么,学化妆不需要理由。

        第二天,按照自己的习惯,肖佳给对方配了一套化妆品。她将各个瓶瓶罐罐包装拆开,用纸条或小珠子做了标记,比如在颜色不同的眼影盘上,贴上不同颗数的珠子做区分,然后重新包装好,给学生寄过去。每天晚上,她会花一个小时,通过微信语音一对一教学。

        如何准确表达是关键,肖佳试着描述怎么用敏锐的触觉代替视力。比如,用手指把粉底像满天星一样点在脸上。她认为这已经是非常细致的描述了,但学生会问,满天星是什么?对于先天性失明者,她们对这个世界没有具象的观感。肖佳不得不转换表述,“像弹钢琴一样,食指中指无名指来回在脸上点,按照顺序,一层一层像芝麻粒一样把全脸都点到。”

        第一个视障学生的教学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之后的一年,肖佳用同样的方式教会了很多视障女孩化妆。其中,有想给孩子展现美好形象的宝妈,有想亲手给自己化妆的准新娘,也有希望登台演出的大学生。

        肖佳说,对妆容的追求是一件关乎体面与尊严的事。

        2018年,视障女孩伶伶参加了某公益机构组织的大学生预科班,肖佳的彩妆课也是内容之一。那是她第一次出远门,一个人坐了8个小时的高铁,从成都老家来到天津。第一节课,伶伶让肖佳印象很深。她发现,伶伶上课的时候很沉默,但下课后非常活跃,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伶伶明确表示,“我就是来打酱油的,我是不可能化妆的。”肖佳觉得她很矛盾,一方面很自信,另一方面又很自卑。

        在伶伶看来,化妆对于自己的容貌并不会有改变,因为她的脸上有先天性血管瘤,大部分皮肤是红色的。但学完基础护肤,她摸自己的脸,发现鼻头上的小颗粒黑头不见了。“原来是有改变的,”伶伶开始跟着老师操作,发现打完底后血管瘤也被几乎遮住了,剩下了自己漂亮的嘴唇和眼睛。

        但学习总是伴随着沮丧。散粉总是会卡在鼻子周围,口红也会涂到嘴巴外,腮红一边高一边低、深浅不一。擦掉,涂上,擦掉……突然,一个灵感出现,她把一张卫生纸撕成两半,分别遮住上下眼皮,然后再去涂睫毛膏。“成功了!原来只要自己想做,总能找到办法。”那年的学校元旦晚会,伶伶和同学们一起登台参加朗诵表演,她谢绝同学帮助,自己动手化了妆。

        后来肖佳再见到伶伶,是在一档电视节目中。伶伶烫了头发,顶着自己化的妆容,换掉了妈妈买的“小朋友”衣服,穿着淡蓝色的连衣裙,脚上是一双裸色高跟鞋。她还谈恋爱了,耳朵上是男朋友送的耳环。

        (《北京青年报》6.6 陈银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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