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为北外曾经赫赫有名的“一老二公”,相较许国璋盛名在外的“许国璋英语”、王佐良的著作等身,周珏良并不算学术界的活跃分子。王佐良曾说,搞比较文学,建立普遍诗学,周珏良是最有资格的,因为学外国文学的没有他中文根底深,学比较文学的没有他外文修养好。按照这个逻辑或许还可以说一长串,如他是教授中最懂翻译实务的,翻译家中最懂外语教学的;搞文学翻译的不如他懂政治翻译,搞政治翻译的不如他懂文学翻译……周珏良曾说,自己就是翻译界中一个“打杂的”,这个“杂”字,或许就是他一生的某种写照。他是通古今中外的杂家,一生也常为杂务所缠身。一些时候,他不得不被时代潮流裹挟;一些时候,他主动选择随遇而安。与很多奋斗者不同,他人孜孜以求的东西他不仅早已拥有,或许也早已看破,而习惯了与名利场、与人际保持距离。
新中国成立后,周珏良从芝加哥大学留学归国,进入北外英语系担任教授。但很长时间里,他连文学课都很少有机会教,多数情况下教的是语言,而且还数次被外交部借调去担任翻译。
他常常是被突然调走的,有时说明让他去干什么,有时什么也不说,走多久也不知道。回来后他也遵守纪律,守口如瓶。他给毛泽东做过口译的事,就是在毛泽东去世后他才告诉夫人方缃的。
抗美援朝后期,他被调到朝鲜,参加朝鲜停战谈判的翻译工作。他在志愿军代表团秘书处的专家组,组里还有北大物理系副教授、后来成为“两弹一星”元勋的朱光亚等人。第二年冬天,他才穿着一身志愿军的棉军装回家。
周珏良告诉方缃,做政治翻译尤其是口译很难,有些外国首脑说话有口音,他开始做口译时曾遇上一个印度代表团,说话难懂极了,而中国领导人的外交辞令及语气又需要找到合适的词汇以把握分寸,听、记、想、说要同时完成,这种工作年纪一大就干不了。
懂外语的周恩来很关心翻译人员的工作,一次会谈期间他主动向对方提出:“咱们先停一下吧,好让翻译歇一会儿,吃点东西,别饿肚子。”他不知道的是,周珏良并未饿过肚子,他总是能在这种场合不露声色地迅速进食,而且吃相文雅。
李肇星1964年从北大毕业分配到外交部,进入北外的高翻班学习,教英语写作的是周珏良。在他的记忆里,周老师人长得潇洒,英文写作更潇洒。
有一次,作文本发下来,李肇星发现自己苦心经营的英文短文被改得满篇通红,披头散发,要寻找原文已经相当费劲。这是他学英文以来少见的,只觉满脸发烧,双眼模糊。班上一共12名学生,周珏良可能注意到他的表情,走过来轻拍他的肩膀:“小李,不要紧的,更不用不好意思。我改得这么多,并不意味着你原来写的都错了。其实,你这篇作文挺好。”他换成英语接着说:“But, my version, I believe, is better than yours.”(但我相信,我改的版本比你原来的更好。)周珏良还鼓励他,多读多写,15年后有可能达到自己现在的英文写作水平。
还有一次,李肇星写了一篇关于国际时局的文章,周珏良在改文章时告诉他,有些词用得不是地方,外国人读了不会喜欢,甚至会觉得莫名其妙。李肇星有些尴尬地辩解:“老师,我以前读小说、剧本之类的东西多些,看国际形势方面的东西太少。”周珏良打断他:“小李,这样说就外行了。如果文学读得透,用好政治词汇应更不在话下。”多年后,已成为外交部长的李肇星回忆:“周珏良先生这番话,使我在此后的学习中受益匪浅。”
这种改作文的风格,是周珏良从自己的老师那里继承来的。在西南联大时,他遇到了两位妙手改文章的好老师。
英国诗人、批评家燕卜荪的文章风格“瘦硬通神”,以思路缜密、文字简洁精练著称,最不喜欢可有可无的形容词,批改学生文章时总将之划去,评语一针见血。周珏良跟他学了一年,明白了写文章首先要把思路搞清楚,不能以其昏昏使人昭昭。
笔译课老师叶公超写得一手漂亮的英文文章,经常把学生叫去当面改作文。他租住的几间屋子是在当地一位名人的坟园里,师生都坐在大坟的栏杆上,拿那里当露天课堂。
一次周珏良读了兰姆的小品文集后写了一篇文章,仿效了其中一些小巧的写法。叶公超看后说,在文字上下这种功夫是好的,但要知道这不是大家路数,不能把精力放在这方面,否则文章不能真正写好。这种点评,让周珏良感到受用无穷。
1975年,周珏良从北外调入外交部翻译室,担任副主任。那时他已年至花甲,不再担任口译,主要参与了《毛泽东诗词》《毛泽东选集》第五卷和《周恩来文选》上卷英译本的定稿工作。其中,《毛选》第五卷的翻译工作始于1975年。这卷的翻译有一个特殊之处,那就是前四卷的翻译都在中文版出版之后,而第五卷翻译时中文版尚未出版,属于中央最高机密文件,许多内容缺乏官方诠释和解读。翻译时,大家都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反复推敲后才敢下笔。
周珏良回忆,当时常常遇到“混合隐喻”问题。比如“右翼骨干”这一政治名词,右翼(the right wing)是一个淡化了的比喻,骨干(backbone)在汉语中也不会引起脊柱的联想,但合在一起如果译成“the backbone of the right wing”就可笑了,因为脊柱不可能长在翅膀上,于是只好改一个意象,译成“the nucleus of the right wing”(直译为右翼核心)。
他曾自嘲,数十年来自己是翻译界中一个打杂的,口译、笔译,政治、文学,外译中、中译外都搞过,都没有专门搞;对文学理论有兴趣,因之对翻译理论也经常注意,可也没有专门搞过。
然而,周珏良总能游刃于东西方之间。他曾在芝加哥大学攻读英美文学和文学批评,以其师克莱恩教授为代表的芝加哥学派秉持的“新亚里士多德主义”有一个核心主张,即分析作品首先要找出它的“形式”作为指导原则。周珏良认为,这与中国诗论中的“形式直觉”是相通的。他解释,这里的“形式”,不是指形式/内容二分中的“形式”,而是指亚里士多德“四因论”中的“形式因”,即不同的事物各有特定的形式,用来表述本质的定义。
他说,宋人诗句“忽有好诗生眼底,安排句法已难寻”、陶渊明所写的“胸中之妙”、绘画讲究的“胸有成竹”等等,所讲的都是“形式直觉”这件事,它是通过心灵而不是理解力去感觉的。
(《中国新闻周刊》2022年第19期 徐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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