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红
王夫人抄检大观园之后,大观园里一片萧条,对此黛玉没做任何表态,宝玉的态度是认了,最让人民群众不满的是薛宝钗,她对王夫人说:“据我看,园里这一项费用也竟可以免的,说不得当日的话。姨娘深知我家的,难道我们家当日也是这样冷落不成。”
听她这意思,倒是建议把大观园关了。有人认为这是一石三鸟:关掉大观园,宝玉、黛玉住回到贾母、王夫人等人身边,在长辈们的监视之下,他们无法有更进一步发展;二则,还显得宝钗特别会为荣国府打算,讨了王夫人喜欢,增强了宝二奶奶候选人的竞争力;第三,她作势离开,其实是以退为进,引宝玉记挂,复制了紫鹃试探宝玉的那一招。
这也许是最可悲的误解,宝钗的建议虽残酷,但现实,到了八十回后期,大观园其实已经是非关不可,只是众人皆没有勇气面对和决断而已。
当初元春加封贤德妃,全家上下喜气洋洋,忽而又传来消息,说太上皇和皇太后以人为本,“大开方便之恩,特降谕诸椒房贵戚,除二六日入宫之恩外,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之处,不妨启请内廷鸾舆入其私第,庶可略尽骨肉私情、天伦中之至性。”
直白点说,就是嫔妃娘家房子够大,可以做好安保工作的,可以把闺女接回家吃个饭。消息一传出,嫔妃们的娘家人,兴奋值都爆表了。
周贵人的父亲在家里动了土,吴贵妃的父亲,去城外踏看土地,元妃的娘家荣国府的地皮是现成的,“从东边一带,借着东府里花园起,转至北边,一共丈量准了,三里半大”,规模不小。
规模之外,更讲究风格,后来我们知道了,这个大观园,略带混搭,绮丽的怡红院,素朴的蘅芜苑,清幽的潇湘馆,还有被贾宝玉评价为“穿凿扭捏”的走乡土风的稻香村等等。
风格是装点出的,要栽花种树,要养鹿啊鹤啊这些萌物,还得有小尼姑、小戏子等等,方显得花团锦簇又不失格调。这些开支不小,单是采买小戏子及置办乐器行头这一项,荣国府就从存在江南甄家的五万两银子里支取了三万两,凤姐说了,剩下那两万两,置办花烛彩灯并各色帘栊幔帐使用。
看多了数目字,我们难免麻木,可与后文做个对比,第七十二回,两三千两银子的花销就把贾琏给难住了,跟鸳鸯商量着,要把贾母的家底偷出去当掉,应眼下的急。三百两银子,能把王夫人急上两个月,也是拿了家里的“铜锡家伙”当掉,“才把太太遮羞礼儿搪过去了”。而当初,三五万两眼睛不眨就花出去了。
这园子里花也栽了,树也种了,空着似乎也不大好。元春特地从宫中传话出来,叫宝玉、黛玉、探春、李纨等人住进去。“每一处添两个老嬷嬷,四个丫头,除各人奶娘亲随丫鬟不算外,另有专管收拾打扫的。至二十二日,一齐进去,登时园内花招绣带,柳拂香风,不似前番那等寂寞了。”
自打元春省亲的消息出来,荣国府就花钱如流水,花得心安理得,花得毫无后顾之忧,倒是宁国府那位不着调的贾珍,偶尔闲下来,会替荣国府算算账。
五十三回,腊月底,他对前来交租子的庄头乌进孝说:“我这边都可,已没有什么外项大事,不过是一年的费用。我受用些,就费些;我受委屈就省些。……比不得那府里,这几年添了许多花钱的事,一定不可免是要花的,却又不添些银子产业。这一二年倒赔了许多。”
大观园好是好,但它的的另一面,是铺张浪费,是对于权力的卑微攀附和各种权力寻租,不觉中销蚀了荣国府的经济基础。探春式的承包,将大观园由生活场所变成生产场所,这是第一步,还不彻底,早就洞察了下坠命运的宝钗说:“园里这一项费用也竟可以免的。”是要将不相干的人全部迁出,让大观园物尽其用,到那时,宝玉又是怎样的感受?
世间事总是这样,美者不信,信者不美,就像贾瑞手中的风月宝鉴,美人是幻象,骷髅才是真相,现实何止骨感,近乎嶙峋。有现实感的事情总是令人不快,比如出大观园,还比如宝钗劝宝玉读书。
书中将袭人和湘云的劝学写得很具体。袭人要宝玉做做读书的样子,不要把厌学表现得太明显,惹来麻烦。湘云是劝他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
宝钗怎么劝宝玉读书的呢?书里并没有说得具体,从宝钗居处如雪洞一般、衣着总是半新不旧,也不戴什么富贵闲饰看,她并不是看不破名利的人,劝宝玉读书,也许只因这是一条低投入、高回报、经济环保的可发展之路。
宝钗所言所行,都不过是为了能好整以暇地迎接即将到来的冬天。谁不想“自由而无用”地生活,谁不想做个无所事事的游吟诗人,宝玉所执着的一切虽然很美,却消耗巨大。出大观园,是他成长中必须付出的代价。
《红楼梦》一开篇,即写道:“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
“行止见识”,是这些女子让曹公最有感触之处。他写下这句话时,心中应该飘过了宝钗的影子。然而,活在生活的泥潭里,即便有钗裙一二可齐家,终究会被现实所阻挡,王夫人并没有立即听从宝钗的建议。当然,这是另一个话题了。
(《在〈红楼梦〉里读懂中国》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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