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站镇的中心卫生院开了三间临终关怀病房。这个浙江最南端的小镇,距离温州市区108公里、苍南县28公里,三面环山,一面临海。
卫生院院长夏敏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在目睹了许多晚期癌症患者的痛苦后,她尝试在马站中心卫生院这样的基层医疗机构,开设安宁疗护病房。
在夏敏看来,安宁疗护病房就像一个“社会子宫”,为那些重回“婴儿状态”的临终老人们缓解疼痛,提供营养、温暖和关怀,让这些癌症晚期患者的临终时刻变得安静与平和。
争议声中启动
马站中心卫生院筹备创建安宁疗护病区,是在2019年。
“不知道如何处理癌症晚期病人的痛苦”,成为夏敏探索安宁疗护的开始。令她困惑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当医院宣布“无治疗意义”时,病人该去哪里,病人在家中承受的疼痛如何缓解,家人长期照顾患者产生的疲倦怎么办?
夏敏认为需要一个场所,来为临终患者托底,基层卫生院就是最合适的地方,“落叶归根,离家比较近才能达到这种效果”。没有病人、没有数据、没有运转情况,夏敏全靠嘴皮子和温州市卫健委的评审专家讲,没料到最后获得了全票通过。
但在卫生院内部,安宁疗护病房开始筹备时,并没有获得“全票通过”。
首先是来自老年科的反对。护士长周军童坦言,安宁病房的病人大多生命周期不足三个月,护理风险高、压力大,对护士们来说是全新的挑战。医生们则担心,这个科室体现不出科研价值,担心绩效考核和收入问题。
其他科室的同事们也不理解。新成立的安宁疗护病区占据了全院三分之一的空间,却只能提供3张床位,既浪费空间和资源,又不能带来突出的收益。
为此,卫生院出台了规定,对安宁疗护科室予以一定的政策倾斜和补助,院长带头学习安宁疗护的课程,并将医生和护士送至县医院接受疼痛评估、癌痛用药等安宁疗护相关培训。
2019年末,马站中心卫生院参照其他医院安宁病房的设置,投入30万元,建成了集三张病床、活动室、告别室、谈心室和配膳室为一体的安宁疗护病区。
在这里,主任是老年科主任兼任的,护士长也是老年科护士长兼任的,执业医师是住院部的,心理咨询工作由公共卫生科负责,在多个科室的合力之下,安宁疗护团队形成了。
非标准抢救
2021年1月,安宁疗护病房收治了第一位患者,刚刚30岁的当地人陈文成。
罹患肝癌的陈文成,被上海的医院判了“死刑”后,妻子带着他回到家乡。因与夏敏相熟,陈文成住进了马站中心卫生院。
他不吃不喝,面色蜡黄,一米七多的个子,最瘦时只有40公斤。由于腹水严重,平躺会压迫脏器,因此他只能半坐半躺在病床上。他不说话,也不看手机,常常目光呆滞望着前方。
这是周军童第一次护理安宁疗护科的患者,她尝试着跟陈文成聊天,但没有收到什么回应。
肿瘤并发症不会给任何人缓冲时间。入院的第六天傍晚,陈文成胃底静脉曲张破裂大出血,呼吸道阻塞,很快面临窒息。陈文成的妻子决定抢救。气管插管、心肺复苏、除颤,安宁疗护病房住院部医生李润和护士们本能地反应起来。次日凌晨,陈文成因抢救无效宣布死亡。
回忆当初的做法,周军童坦言,最后气管插管等有创抢救其实会增加病人的痛苦,跟安宁疗护的原则有些冲突。但患者和患者家属没有做好面对死亡的准备,医护人员们也没有做好准备。尽管这是一次不那么“标准”的安宁疗护,但几天后,陈文成的家属还是送来了锦旗,感谢所有医护人员。
后来,在每位患者入院时,医生李润都会跟患者家属解释什么叫安宁疗护,询问是否准备好突发疾病时不再接受心肺复苏等有创抢救。病人需要时间,家属接受也需要时间。
“癌”字依旧是禁忌
“让临终患者知道并接受自己的病情,是很复杂的事”,周军童说。
是否跟终末期患者谈论病情及死亡,如何谈,这是患者家属必须面临的问题,也是医护人员们会面临的伦理困境。大多数情况下,告知与否,医护人员都会听从病人家属的意见。
在周军童心中,最理想的状态是病人入院后,利用医疗手段减轻痛苦,并且通过他们的陪伴和心理疏导,让病人接受自己的病情,缓解焦虑和恐惧,完成最后的心愿,不留遗憾地去往另一个世界。而实际是,进入安宁疗护病房的所有患者家属都知道,死亡近在眼前,或许是未来几个月,也可能是几天。
但大多数病人并不知道。当他们被送进安宁疗护病房,还会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甚至离开之时还不明白:“明明说是个小病,怎么就治不好呢?”
这时候周军童就会词穷,只能边安慰边应和,“快了快了”。她能做的就是每天多去几趟病房,与这些病人聊聊天,帮他们修剪指甲,和他们下跳棋,等等。
“癌”字依旧是禁忌。在和同事们沟通中,周军童会用“肝C”来代替“肝癌”。提到这个词,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即便她当时并没有在病房中。
现在还很初级
“我们现在还是很初级的”,夏敏对卫生院安宁疗护有着清醒的认知。
自1987年国内第一家临终关怀机构——“北京松堂临终关怀医院”成立以后,临终关怀服务在中国缓慢前进着。巨大的需求和实际的供给量之间,存在着巨大的空白,而在基层的乡镇农村地区更为明显。
“缺乏专业的心理咨询”是马站中心卫生院安宁疗护团队公认的最大问题。安宁疗护现在只能做到缓解生理上的痛苦,缓解心理上的痛苦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临终是所有人都面临的问题,我们拿出一部分资金做这个,现在看不到收益,但几年以后,整个社会肯定看得到,价值就体现出来了。”对于乡村临终关怀服务的前景,夏敏很乐观。
(《新京报》3.29 李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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