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涵
坐在广东的酒店喝早茶,我不是只看着自己桌上的点心,而是总瞟着别桌的看报人。
那些有着年纪的广东人,一次早茶一张报纸,读完了才算吃完了,站起身慢慢离开。那是几乎只有在广东才看得见的好看景象,报纸是广东人早茶桌上最特别的一道“点心”,让一个上午安安稳稳,读报纸的人,从不大声说话,喝得吃得静悄悄,是真真切切的悠悠的中国茶,传统在这里也静悄悄。
现在的公园里,幸亏总还可以看见有一个报栏,有人站在那儿读报,报纸是他们的“广场”,文字里也有歌舞,和公园另几处总有的歌唱、起舞不一样,是另外一种“交谊”,也有脚步和节奏,国际的事,国家的事,战火纷飞,天高云淡,都剪贴在他们每一天记忆的另外一个“本子”上,添加为知识,增织了思想,然后慢慢走回家吃午餐,晚餐,餐桌上的味道,精神间的味道,会散落在手中的酒杯,也散落在人生的四处。
多少年了,我上了飞机,坐下,绑好安全带,取出前兜里的报纸,开始阅读。一张办得很好的日报、晚报,真是适合空中阅读,穿过云彩,看清楚大地,便着陆抵达。刚才的餐饮是什么味道,未出舱门其实可能已经模糊,但是报上的那些新闻文字,写得也帅酷的分析,文学的消息,都随着我踏入另一个城市和国家。我也总是喜欢这样空中读着返回自己的国家和城市,打坐好心里的秩序,手脚不慌不忙,脸上的笑容也好像深刻了一点。
我从十三岁初中一年级开始,每天傍晚回家,走到路对面那个小邮局,都会花四分钱买一张《新民晚报》,边走边看上面的新闻和体育消息,也读每天都有的杂文。我小时候是从来没有想过走向“殿堂”的,只是有些自己的感觉,自然的喜欢,成了习惯,也就这样了。
下乡在农场,开始的工资每个月十八元六角,发到手里的是十元饭菜票,还有八元六角,我却必须订两份报纸:《解放日报》《文汇报》,每份报纸一个月一元钱,手中只有六元六角了。我也是读着这两份报纸副刊上那个年代的文学作品,开始写出了自己真诚、幼稚的小短作,懵懂也喜悦地踏上文学路。报纸的副刊是我的文学开门人和处女地,它们真是友善也温暖,芬芳得如同田野。报纸也是那个没有课堂的年代让我们逐日增添知识的教科书。
一个人到了八十岁,九十岁,还是每天等候报纸,读得安宁、仔细,尤其还读副刊的散文……这个习惯和趣味是不是真的很高级,很体面,很有样子!
我的父母都是这么活着的,父亲已经走开。
俭仁的母亲也走开了,我的文字都是献给他们的。
献给依然立在那儿的公园的报栏和站在它前面读报的人。
报栏最好的颜色是漆成绿的。
(中国副刊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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