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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22年02月12日 星期六

    帮助我写出第一篇小说的人

    ——记骆宾基叔叔

    《 文摘报 》( 2022年02月12日   07 版)

        ■张洁

        张洁,1937年出生,辽宁抚顺人。曾获第二届、第六届茅盾文学奖。美国文学艺术院荣誉院士,国际笔会中国分会会员,中国作协第四届理事,第五、六届全委会委员,第七届名誉委员。享受政府特殊津贴。2022年1月21日,在美国因病逝世。

        要是我在记忆里搜寻,他是除我父母的影像之外,第一个印入我记忆的、家庭成员之外的人,我称他叔叔。珍珠港事件后,在桂林,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住在我们家,由母亲做饭、洗衣,照顾他的生活。不过他并不喜欢勤换衣着,除非出门或上哪位太太家做客,才会换上一件我母亲为他洗烫平整干净的衬衣。在我有了婶婶之后,他也依然如故:衬衣领子总像没有洗过,质地很好的毛呢大衣里不知藏着多少尘土,被子、床单的情状和衬衣领子差不了多少……好像仍然过着没人照料的、单身汉的潦倒日子。

        他吸烟吸得很凶。清早起来,只要他一打开房门,便有浓浓的烟雾滚滚涌出,他那窄小的房门活像个大烟囱。好像他一夜没睡,挺辛劳地烧了一夜湿柴火。长大以后才知道,《北望园的春天》那本集子里的好几篇小说,就是他穿着脏衬衣,在那冒着团团烟雾的房间里写就的。要是我想念儿时在桂林的生活,我会在那本集子里找到昔日的房间、竹围墙、冬青树、草地、鸡群、邻家的保姆和太太,以及我父亲、我母亲和我自己的影子。

        我自认并非十分淘气的孩子,但我经常挨父亲的揍。或因为他的心情不好,或因为没钱买米,或因为前方战事吃紧,或因为他在哪里受了窝囊气……大概叔叔也认为我是一个不堪造就的孩子,不然为什么老是挨揍?也因此我想他是不喜欢我的,我也不曾记得他和我玩耍。虽然一九七九年第四次文代会期间,有人鼓励我的创作,他说:“那是不会错的,小时候就很聪明,我带她上街,每每经过糖果店,她总是说:‘叔叔,我不吃糖。’”

        我们的友谊是在以后。

        一九五四年我们开始通信,那时我还在抚顺读中学。我想我之所以写信给他,是因为不知哪本书或哪首诗引动了我对文学的兴趣。我像某些自视极高的文学青年一样,对文学其实一知半解,可不论对什么都敢妄加评论,以为文学不论是谁想干就能干,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随便进去胡说八道的清谈馆……我对他的教训感到非常失望,觉得他对我板着作家的面孔,挑剔、难以对话,我这儿也不对、那儿也不对,有时我还使小性子……总而言之,我多半还是把他当叔叔,而没有当作家。其实他对我的所谓创作极其认真,并不因为我是他的晚辈而对我有些许的不平等。他送给我的每一本书,都郑重其事地签上名字,端盖着印章。

        一九七八年初,时值中央音乐学院招考新生完毕,我们都为恢复的高考招生制度而高兴,他给我讲了音乐学院招生工作中一些感人的事情,那些事例当时在社会上流传极广。他鼓励我把这些事情写出来,并对我说,因为我对音乐的喜爱,这个题材对我很合适。

        怀着忐忑的心情,我动笔写这篇小说。我写得很吃力,正当我非常为难的时候,他突然因脑溢血住进了医院,我当然不能再为这篇小说给他添乱。幸好曲波同志算是我的先后同事,小说请曲波同志看过两次,并听取了他许多宝贵的意见。

        去医院看望骆叔叔的时候,他还不忘这篇小说,问我写完了没有。还说写完以后,要请丁宁同志过目,因为这些故事还是上年他宴请大家时,丁宁同志在饭桌上讲的,当时李準同志对这个题材也很有兴趣。听他的意见,小说又请丁宁同志看过。

        但这篇小说不但被《人民文学》杂志社的王扶同志退稿,还被批评得一无是处。我以为这篇小说再不会有出头之日,便丢在一旁,从此也不再做写小说的梦。

        他出院后去小汤山疗养之前,又问起这篇小说,并一定要我读给他听。我对这篇被枪毙的小说已然毫无兴趣,念得干干巴巴、有气无力,断句也不清楚,而且念得飞快,根本不打算让人听个明白。我不过是在应付差事:因为他要我读,我不得不读。我还想向他表示,我努力过了,但事情的成败由不得我。可是,我看见他的眼圈儿红了,我的声音也不由得哽咽起来,我是为他的感动而感动了。他坚持让我再送另一家杂志。

        可以吗?我仍然不相信小说有发表的水平,并且我对他说,小说的标题也不算好,我们推敲了几个,最后他说:“就叫《从森林里来的孩子》吧,它开阔,背景显得雄厚。”

        小说正式发表后,他似乎比我更高兴。立刻写了一封信给我,那些赞赏的话,我就不便说了。我赶到小汤山去看他,他不止一次地说:“你爸爸一辈子想当作家也没当成。”口气里流露出深深的遗憾,眼睛也不看我,好像在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好像在看他自己,看我父亲,以及他们同代人走过的那条路。

        我说:“他一生为人处世,太过小聪明。”

        他摇摇头,表示不满意我用这种口气说到我的父亲。我不再和他争辩,但我知道,我绝没有说错。父亲其实是个可怜的人,太过小聪明,却又大半辈子仰人鼻息。等到解放,可以重打鼓另开张的时候,却韶华已逝,已经养就的很多毛病已很难改变,更何况不久又成为《人民日报》榜上有名的大右派……他虽活着,但他的一生似乎已经了结,翻开在他面前的那本大书,已经是另外一页,记载着另外一些人的故事。

        (《张洁文集·散文随笔卷》人民文学2011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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