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
安德烈姓安,名叫德烈。安德烈的出生年月大概是1954年3月左右。安德烈这名字是父亲为他所起,是当年中苏友好的一种体现。安德烈属于什么样的人呢,他似乎属于那种年龄越往前走、思维越往后退的人。他很少自己做主选择什么。小学三年级,有段时间他很迷恋朗诵,曾经想要报名参加学校业余朗诵小组,父母得知后立即做了阻止:意义不大。他们说。安德烈便停止了朗诵。后来,安德烈由于母亲一个熟人的关系,进一家区办罐头厂当起工人。这在当时特别叫人羡慕。但让安德烈高兴的并不是他留在城市做了工人,而是同班的李金刚也留了下来。
安德烈和李金刚从小学一年级就是同班同学,小时候,他们永远坐同桌,他们一块儿写作业,他们合伙组装矿石收音机,他们互相串门——多半是安德烈到李金刚家去。李金刚的父母都是来自天津的纺织工人,他们家就在纺织厂的某一片苏式住宅区里。安德烈喜欢李金刚的居住环境,那些一模一样的楼群和一模一样的楼间花园给了他一种生活本身的宽厚和稳定感,无论从哪一个单元里出来的居民都是笑吟吟的,叫人感觉这些大楼的哪一扇门都可以是李金刚的家。
日月如梭,他们从两个男生长成了两个男人,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安德烈娶了自己的表妹,李金刚一直在纺织厂当电工,和一名纺织女工结了婚。后来,安德烈有了女儿。女儿是先天性心肌炎,妻子在生产之后又患了风湿性心脏病。安德烈需要照顾两个病人,对此他却没有更多的抱怨。也许是因为他那后退的思维使然吧;生活要我这样啊。有时候他想。他上班,下班,照顾妻女,买菜做饭……到了90年代中期,安德烈已经是罐头厂有着二十多年工龄的“老”工人了。
安德烈的对面坐着一个名叫姚秀芬的女工,和安德烈差不多同时进厂。因为坐对面,安德烈和姚秀芬说话最多。二十多年之后,当有一天安德烈决定离开罐头厂时,他发现他生命的二分之一时间,却原来是和姚秀芬一起度过的。聊天使他们知道了彼此的家境、彼此的经历,甚至彼此爱吃的食物。当他们更熟一些的时候,也交换彼此饭盒里的午饭。当姚秀芬得知安德烈喜欢吃饺子以后,她的饭盒里有时候就装着饺子。她把饺子换给安德烈,从安德烈饭盒里要过一些似是而非的食物:一块烙煳的饼,或是两个蒸得碱大的馒头。有一个中午,车间里只有安德烈和姚秀芬在吃饭,姚秀芬咬着安德烈饭盒里一块又干又硬的葱花饼,突如其来地落下眼泪。她似乎是在替他委屈,她似乎是对着嘴里的硬饼说:你是一个男人,可你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啊。但是她什么也没说,她从不随意品评别人的家庭。安德烈却还是从姚秀芬那不期而至的眼泪里发现了一种关切。这使他感到陌生,又有点不安。多年来他好像已经成了一个不需要被关切的人,他更是一个不需要让异性为他落泪的人。
这样的日子,安德烈和姚秀芬持续了二十多年。直到有一天,封盖车间闲散的聊天气氛没有了,人们都在急躁地激烈地讨论着怎样才能离开这半死不活的罐头厂。李金刚在为自己找出路的时候,看见报纸上有一则广播电台招聘播音员的广告,他立刻想到了安德烈,便撺掇安德烈去试试。就在安德烈怀疑、畏缩、自卑的时候,李金刚又自作主张为他报了名,并陪他去应试。结果安德烈被广播电台选中。
安德烈是封盖车间第一个找到新职业的人,并且这新职业是如此地让大家觉得不可企及。他们要他请客,在一个青工的提议下,他们还“揍”了安德烈一顿。他们嘻嘻哈哈地把安德烈推来搡去,姚秀芬笑得比别人更厉害,安德烈从来没听她这么高声地笑过,他觉得他的心都要碎了。就在这天下班前,他叫住了姚秀芬,问她打算怎么办。她知道他是问她的以后,就告诉他说,她和丈夫可能去乡下给承包了果园的一个亲戚打工,辛苦是辛苦,钱比罐头厂有保证。他仍不放她走,断断续续地说着词不达意的意思,那是一个幽会的意思,是一个多年来始终被他们有意无意不断掩埋的意思。但是姚秀芬立刻领会了,她知道这将是他们的告别,而这告别不是为了再见。她没有忸怩,只问了一句:“你觉得哪天好?”他告诉她,他打算去找李金刚。
李金刚为此作了一个切实可行的策划:明天,晚饭以后,7点钟之前,他会把老婆孩子引到岳丈家中,空出房子给安德烈,时间是三个小时。也就是说,明晚7点至10点,李金刚家是独属于安德烈和姚秀芬的。
第二天一上班,安德烈就把晚上的安排告诉了姚秀芬,姚秀芬的脸立刻涨得通红。中午,姚秀芬一反常态连午饭也不吃,说是要回趟家。她的回家使安德烈禁不住一阵阵胡思乱想,他想她是躲了我吧,他想她是后悔了吧。直到下午上班姚秀芬准时出现在车间里,安德烈才定住神。
下班了,安德烈和姚秀芬骑上自行车各走各的,他们在李金刚家附近一家电影院门前碰了头,一块儿把车存上,再步行着往李金刚家走。终于,安德烈看见了那片黑沉沉的苏式住宅区,几十幢大楼规矩而又错综地隐蔽在夜幕下。他们从美容厅门前走过,拐进了楼群。他们正在接近目的地,但是安德烈忽然走不动了,因为他他忘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李金刚家究竟是哪座楼是几单元几层几号。几十年他就像出入自己家一样地出入李金刚的家,可是这个晚上,这个本该独属于安德烈的晚上,他丧失了记忆。他们没有目的,也没话要说,只沉默着在楼群之间乱走。安德烈走着,差不多把几十年来他和李金刚在这里做过的所有事情都想了一遍,每一件小事都历历在目,这历历在目的事情却没有一样能帮他记起李金刚的家。
时间在奔跑,10点钟就这么来到了。10点钟让安德烈做出决定,他们应该离开这里了。他扭头看了一眼姚秀芬,他发现往日里红润健壮的姚秀芬,似是因了这楼群的折磨,一下子矮小憔悴了许多。姚秀芬看明了安德烈的意思,她只把手中的一个饭盒递给安德烈对他说:“饺子,你的。”安德烈这才明白姚秀芬中午回家的缘由。他接了饭盒,但没接住,饭盒掉在地上,盖子被摔开,饺子落了一地。安德烈慌着蹲下捡饺子,姚秀芬说捡也吃不得了。安德烈还捡,一边说你别管你别管。姚秀芬就也蹲下帮安德烈捡。两个人张着四只手,捕捉着地上那些有着生命的活物儿。四只手时有碰撞,却终未握在一起。也许他们都已明白,这一切已经有多么不合时宜。
(《中国好小说》中国青年出版社2014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