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视剧如何讲好中国故事

    编者按：今年影视剧市场最大的特点可以说是“主旋律霸屏”，但究竟什么才是真正的“主旋律”？当今影视剧最严重的缺陷是什么？最值得关注的影视剧是什么？影视剧如何才能真正讲好中国故事？为此，本文提问著名电影评论家、华东师范大学毛尖教授。

    做好肉

    问：毛老师好，今年“主旋律”霸屏，我们也关注到您在腾讯论坛上提出，最大的“主旋律”是中国人的日常生活，您还建议每个剧组要成立饮食部，能具体讲讲吗？

    答：建党百年，大题材风起云涌霸屏院线网线，这些都是好事情。波澜壮阔的时代，值得最好的赞美。疫情后的大题材剧，迎来了一个再出发。像《觉醒年代》《大浪淘沙》，无论是节奏和语法，都避开了陈词和滥调，既不在“主旋律”里“躺平”，也不走花里胡哨的路线。整体而言，这些剧回到了中国故事本身，没有被流行桥段掐着人物线，多少实现了历史风格素描。

    但是，“主旋律”不仅是大事记。当我们用自己的价值观展望未来的时候，最终让这个价值观落地的，还是人民的衣食住行。像《舌尖上的中国》，我就认为是很好的“主旋律”片：还有什么比一大蒸笼的黄馍馍、一大碗的牛肉拉面、一只只饱满的饺子，更能展现“诚实的劳动”，更能体现“幸福的生活”呢？或者说，所有的影视剧都可以在“主旋律”的概念里被理解。日本电影能在全球抗衡好莱坞，非常重要的原因是，日本影视把日本生活仪式化了。一碗米饭、一杯茶，都隆重无比，日常生活中透露的价值观，润物细无声地传达了日本精神和日本伦理。相比之下，我们银幕上的食物经常很“塑料”，时不时还很浪费，光就美学而言，不合格。

    很多宫廷剧中的红烧肉和青菜还不如我烧得好，当年的御厨看了肯定会气绝身亡。讲好中国故事，起点就是把饭菜给做好了。米饭饺子做不好，就是对中国故事的一次降维。把中国米饭做好了，中国故事就成立了。把日常生活做美了，精气神就传递了。

    所以我才说，每个剧组首先都应该成立一个饮食部。

    写好字

    问：饮食部建好了，那第二步呢？

    答：仓廪实而知礼节。建好饮食部，就该建义务教育部了。有了义务教育部，就不会再有剧组像《延禧攻略》，用“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来表达帝后之间的深情——我强调一下啊，《延禧》不算差，更低幼的多得是。如今中国网络上的喜剧板块，成了神剧自留地。说着“同志们，八年抗战就要结束了”，引爆全网；说着“你们要抓的人是周树人，跟我鲁迅有什么关系”，让小学生都觉得太傻。

    最近《叛逆者》很红，剧组也相对有效地讲述了一个国民党特工受到召唤，成为共产党特工的故事，整个故事整得非常高级、有文化，男女主精通各种外语，能背诵《草叶集》。但是且慢，英文课堂里的惠特曼诗歌板书是谁负责的？那是一个教了一辈子美国文学的教授写的吗？单词拼写能检查一遍吗？还有，男主朱一龙的字，怎么有时候写得很“学霸”，有时候又写得“学渣”一样？

    这种抄写事故，几乎发生在任何一部长篇连续剧里。第一集里，男生的字跟鲁迅似的，隔两集，就跟鲁达似的了。不多举例了，得罪人。反正，认认真真做好肉、写好字，这是任何一个中国故事的地基。

    住对地方

    问：毛尖老师一直在抨击影视剧里的住房问题。有了饮食部，义务教育部，那是不是也该有一个住房部？

    答：中国人原来是最有政治感的，现在变成了各种后宫争斗，低俗不堪。后宫逻辑、后宫人设，包括后宫地理，成了中国影视剧的主要语法。我为什么关心影视剧中的房子住宅，很大程度上因为我觉得这是后宫剧的一个文化后果。而当下国产剧最超现实的表现，是在屏幕上提前十年实现了小康，刚毕业的大学生都能住两层楼，总裁就更别提了。一方面，这当然是影视剧的套路决定的，两层楼才能上演更多戏码，一间10平方米的房子怎么玩偷情捉奸，所以编导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任何角色变成富豪型居家人设。更重要的一方面是，编导没有真正的中国关怀，冯小刚最近的《北辙南辕》即为典型，连情怀都不要了。剧中所有角色都有豪宅，即便是没钱的京漂，也有天外的亲戚非要把房子给她住。

    所以，我谈的住房问题货真价实，因为大量编导把现实主义的“房子的事”，变成了超现实的“房事”。什么时候，国产剧中的男男女女，能把房子住对，把周边环境用对了，国产剧的前面三步才算走稳了。

    流自己的泪

    问：走稳了前三步，我们的中国故事是不是就稳了？上半年，您一直在推《山海情》和《觉醒年代》，为什么这两部剧让您这么“嗨”？

    答：强推《山海情》和《觉醒年代》，不仅因为这两个剧拍得好，更是觉得它们可以是国产剧的未来方向。在所有我们最有能力，或者最应该讲好的故事中，《觉醒年代》和《山海情》可以算是两个有代表性的类型，这些是我们独一无二的革命史和社会主义史，也是当代中国的最大宝藏。

    《山海情》的影像逻辑同构了国家的治理逻辑，通过史诗性地表现中国之大，重新让我们看到中国之难，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地理如此不同，状况如此不同，有多少沧海和桑田需要征服，就有多少开天辟地的问题。因此，我把《山海情》视为一种“元电视剧”，它壮阔地恢复了土地、食物、天气，包括人，包括钱的原始形象，恢复了社会主义政治最淳朴的一面和能量收支。《黄土地》也有漫天黄沙、无限贫瘠，《一秒钟》也有无穷尽碎石滩、无休止的沙尘暴，但编导的镜头都剧情化、寓言化，《山海情》剔除了这种导向，结结实实地表现了一种历史性的穷，一种史诗性的穷。苍莽大地，赤土赤子，每一粒风沙都是原始的，每一个人都赤身拼自然。这是我们的中国故事，中国屏幕上多一点这样的故事，各种弱智后宫剧怎么好意思频频出场？

    《觉醒年代》也一样，在基本面上重启了少年中国。之前很多红色青春剧，年轻在皮囊。《觉醒年代》，重返历史青春，尤其陈独秀、陈延年、陈乔年三人的父子关系，展现了崭新的伦理和政治关系，父子同为一代人，“老子”可以更年轻。《觉醒年代》没有在家庭格局内动用父子关系，整个剧没有一分钟下沉到肥皂剧。个体生活都被组织进时代内部，如此，每当剧集打出主人公们的结局定帧照，比如陈延年最后转过身，他被酷刑折磨过的脸上浮现出特别明亮的笑，字幕拉出：“陈延年，中国共产党第五届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革命烈士，1927年在上海被捕，宁死不跪，被国民党反动派乱刀砍死，时年29岁”，每个中国观众都会被那个大时代催动五脏六腑。同样，当《山海情》里的孩子们唱出《绿韭菜之歌》的时候，我们哭得稀里哗啦。这些眼泪是我们自己的，而不像看其他剧，我们的眼泪常常是被强行煽出。

    用自己的脸

    问：到现在，我们谈的都还是今年的电视剧，今年有没有好的电影，让您觉得可以作为讲好中国故事的示范呢？

    答：让我想想。如果要评个最佳的话，我选今年上映的粤剧电影《白蛇传·情》。这部电影前两年就拍好了，意外地刷出了戏剧电影的新地平线。“水漫金山”这场戏几乎演绎出传说之初的惊心动魄，真正有了中国气派。

    粤剧电影《白蛇传·情》遵循的是经典程式，白蛇从最初的色诱许仙，到为了爱情义无反顾，可以呼风唤雨，可以舍己救人，也可以水漫金山，这些，既是神力，也是人力、妖力。三力集于一身，白蛇青蛇的身心既饱满异常，也容易内力游走。看到心爱的男人，她们可以非常主动，也可以露出原型，这些，都是原本传说中的白蛇内涵特别丰富、特别有弹性的地方。在这个意义上，各种改编都比不上原来的故事内核丰富、张力巨大。

    这几天刚刚出炉的动画片《白蛇2：青蛇劫起》对这个故事进行续编，但白蛇、青蛇的形象都机甲化，而且脸谱化、美漫化，既失去了传统的支持，也失去了故事的依托，白蛇、青蛇的脸跟无数美少女的脸没有任何区别，这就非常危险了。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会说，《白蛇传》的故事当然可以各种改，但能不能用我们自己的中国面孔、中国身材呢？

    《白蛇传·情》把小青的天籁之美表现得特别可爱，小青最后一句，“姐姐，这人间我们来错了”，直接点出蛇妖之美和人的伧俗，而白蛇青蛇之美，征用的完全是传统中国的情和调，如此，这句“来错了”，才能和当下拉开距离，白蛇青蛇的情恨也才能成立。如果白蛇青蛇长着一副巴啦啦小魔仙的脸，那她们的台词是没有历史冲击力的。白蛇千载传情，人类一遍遍看，一遍遍反身提醒自己，我们原本可以活得多么灿烂深情，但首先要记住，不要随便帮白蛇青蛇换脸换身体。

    其实归根结底一句话，用我们自己的声音唱我们自己的歌。

    （《文化艺术研究》202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