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要从一段网络视频说起。视频里,两位复旦校友正就20世纪80年代初的复旦校园进行对话。在谈及学生舞会时,一位校友说:“记得在学生会楼上,人挤得满满的,有上百人,跳舞的人却很少……没多少同学会跳啊!忽然,外文系那位胖胖的德国老太太站了出来,大家笑了:她这么胖,怎么跳呢?谁知她一跳起来,舞步轻盈,跳得非常好!于是,大家不停地鼓掌,为她喝彩!”
这位“德国老太太”,就是汪小玲,我读书时曾多次见过她。那时的复旦,老外面孔少,而她却是熟面孔,也是校园里的一道亮丽风景——她面容慈祥,衣饰与众不同。常见她夹着讲义,行走在校园里的“南京路”(今光华大道)上……
我决定写一写汪小玲,复旦蓝精灵合唱团几位校友听说后,非常热心,几经辗转,竟为我联系上了汪小玲的儿子汪德忠、孙子汪培德先生。父子俩现在定居德国,隔空万里,他们向我忆述往事,并发来了图文资料。
汪小玲(1917—1997年),原名奥蒂里·卡塔琳娜·弗兰克尔,出生于德国柏林一个犹太律师家庭。1934年她入读柏林大学东方语言系时,与同校的中国留学生汪殿华相识、相爱。汪殿华(1910—1987年),江苏常熟人,1929年考进清华大学化学系。1933年,汪殿华毕业后,到柏林大学深造,1935年获博士学位。同年,汪小玲与汪殿华结婚。
1936年,汪小玲跟随汪殿华回到中国。不久,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夫妇俩毅然参军入伍。汪殿华受命调查日军毒气弹、研制防毒设备,汪小玲则接受战地救护训练。1938年武汉会战,在枪林弹雨中,汪小玲奔赴前线抢救伤员。汪德忠说:“母亲告诉我,当时炸弹爆炸的尘土几乎将她掩埋,她的军装满是血污,但始终护着三样东西:一把手枪,一个装有证明文件的皮包,还有一把插在马裤和马靴间的银勺子——这是当年结婚时她母亲赠送的礼物。”这位德裔人士的参战,对于赴死抗敌的中国将士们鼓舞巨大。
抗战胜利后,汪殿华先在北京大学任教,后返回故乡常熟,在私立中山中学担任校长,汪小玲也在校内任职。上海解放后,汪小玲一家告别颠沛流离,生活走上了正轨——汪殿华担任了市卫生试验所(后为市医药检验所)所长,并于1956年被评为一级研究员。汪小玲则加入了中国籍,成为一名耳鼻喉科医生,先后在北站医院、闸北区中心医院任职。1965年,她调任上海科技大学,担任外语教师。
1970年,汪小玲调到复旦外语系任教。这一年,她已年过半百——“德国老太太”,就是当时师生们对她的亲热称呼。1972年,汪小玲和外语系的袁志英、陈少新、马静珠等同事,接上级指示,翻译德国哲学家恩斯特·海克尔的《宇宙之谜》一书。据袁志英回忆,前十章的翻译方式,是由汪小玲朗读,陈少新和袁志英口译,马静珠记录……该书译出后,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量达47万册。直到1975年底,他们才明白,下达翻译任务的“上级”是毛主席:“我们译的《宇宙之谜》是毛主席要看的。后来又从有关人士那里得知,该书还出了大字本,政治局委员人手一册;毛主席还赞扬译文的流畅呢。”(袁志英《〈宇宙之谜〉在中国》)
1987年,汪殿华去世。第二年,退休后的汪小玲叶落归根,回到了德国,住进了柏林老人公寓。在柏林,她时常挂念复旦,学校每年寄给她的贺卡、谢希德校长亲笔手写的英文信,她都仔细阅读、珍藏。有一次,汪德忠去看望母亲,随口说了一句:“听说上海有个高校代表团要到访柏林……”汪小玲一听,十分兴奋:“那肯定会有复旦的人来,我可以陪他们,当他们的翻译!”下一个周末,汪德忠又去探望母亲,一开门,就见她身穿蓝布中装,脚穿黑布松紧鞋,急切地问道:“我准备了一个星期,怎么没人来电话呢?”汪德忠有点后悔,安慰她:“我也是听说而已,八字还没一撇呢!”汪小玲低着头,默不作声。忽然,她一转身,靠在儿子肩头哭泣起来……
(《解放日报》10.14. 读史老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