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怡微
初学者学习写作,他们的问题不是没有内容、没有情感,而是胸中有一团不可名状的素材,不知道如何准确地输出,也不知道适切输出的形式是什么,是散文、小说还是诗歌,还是这些类别之外的文体。
作文比赛经常打出“和课堂作文不一样”的旗号,吸引年轻学生投稿。这说明写给学校和考试的文章,带有广场性、社会性和表演性。在既有的规范写作之外,还存在一种可以写的、不知道是什么的、非虚构类型的文章,这是我们心知肚明的事。往往,真正引发创作灵感的,正是这一类文章。当学生还没有远见建构和思虑到读者问题的时候,创作的力量就已蠢蠢而动。简而言之,那个失眠的夜晚体会到的不安分的表达欲望就是“灵感”。无处投递,亦是这种“灵感”来临的契机之一。
艺术创作的冲动是具有相似性的,近乎神灵附体、古今须臾、四海一瞬不是一个人的日常生活状态,而是艺术家的创作状态。由此奇异的心理环境产生的震撼,借助语言来表情达意,幸而得以经由语言展现其灵感的关顾,这便是艺术作品中的文学。也有艺术家不通过文学来描述这样的时刻,他经由音乐、美术、舞蹈……更倾向于一个内涵的世界,是旁人无法掠夺的自足的个体。这个个体平时是怎么样的气质,他进入酒神状态时,就会放大他的特征,呈现出非凡的“珠玉”之象。
对大多数人而言,这种状态可遇不可求,是偶然的、不常见的,故而艺术家总是很痛苦,因为体验过极致纯粹的“应感之会,通塞之纪”,就再难回到日常枯燥的世界中。痛苦本身又有净化功能,促使受苦的人获得益处,几经磨折的心灵,因为自我折磨而变得更加敏锐、警惕,也使得下一次灵感之神突然造访时,创作者得以很快辨识,心领神会,不顾一切地冲入热烈的炭火中。如果创作者经常遇到这样的时刻,那他大可不必阅读这本书,也不必阅读所有的创作课程。如汤显祖说,“自然灵气,恍惚而来,不思而至,怪怪奇奇,莫可名状”,一直处在那个怪怪奇奇的状态里,不太可能是个精神正常的人,也不太可能被身边的人所理解。我们为什么可以坐下来讨论这件事?因为我们大部分人都是普通人,具有一些才华,经历过一些闪烁的灵韵,更因为我们相信总有一个冷静的、理性的状态,向往或偶然经历过那种“仓卒忽至”状态的人们可以坐在一起,回溯历史中超常发挥的艺术样本里,可能存在的实践规律。
由此说来,所谓灵感,不过是郑板桥画竹提出的“眼中之竹——胸中之竹——手中之竹”。由“胸中之竹”到“手中之竹”的“倏作变相”,就是灵感。从“眼中之竹”到“胸中之竹”,是知识和岁月。一到落笔,是瞬间的事,瞬间促成的因缘,与其说是神灵眷顾,毋宁说在平日的艺术生活中,创作者相信有那样的时刻并曾为那样的时刻做着许多不连贯、不相关的练习。在前人的笔下,他见过眼前的世界不曾见过的“竹”,于是去找过。在眼前的世界,他见过前人没有见过的竹,于是记在了心里。手上的笔、墨、纸、砚,是刻意练习的掌握。他知道自己的基本性质、自然的基本性质,以及表达媒介的基本性质。在极致灵敏的感应下,终有一日,他能找到属于自己的、耐人寻味的词语、颜色或韵律,表达日积月累的沉思之下深厚的迸发。
(《散文课》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