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绍阳
当我们去描绘这个世界时,可以有成百上千种方式,条条道路通罗马,理想的结果只有一种,也就是你的作品能够打动人,触及到人的灵魂。从这个角度看,安德鲁·怀斯(1917—2009)是了不起的。
风景是平常的风景,人是普通的人,人的外形和景致没有丝毫特别之处,那怀斯的画中有什么?怀斯说:“我的作品是与我生活的土壤深深地结合在一起的。但是我并非自然地描写这些风景,而是通过它来表现我心灵深处的记忆和感情。”他用最古老、最传统的方式在画布中呈现出他看见的那一幕,或者在他脑海里不断浮现出的景象,准确地说,他捕捉住了那一瞬间,那一刻,时间被凝固了。人物或悲伤、或漠然、或陷入沉思、或目光空洞。
怀斯善于把最有表现力的瞬间提炼出来,把某种情绪、捉摸不定的东西,用具象的方式呈现出来。他有一种能力,能够使情感的沸点在瞬间凝固,让情感具象化,他的画作不是简单的呈现,而是描绘出人类精神世界的广阔天地。
只要看看怀斯的三张画,我们对这一特质就会看得非常清楚。
第一张画叫《1946年的冬天》,它告诉我们怎样用视觉形象表现“悲伤”主题。
这张画描绘了一个少年失去父亲后悲伤无比的心情,其实是画怀斯少年时失父的经历。“悲伤”怎么画?如果用常规的方式,流泪、哭泣,当然也可以,但它太常见,很难打动人。怀斯呈现的方式,是一个少年在得知父亲去世的消息后,从山坡上俯冲下来。怀斯在画左下侧的黄土坡时特意添加了一道醒目的黑色斜线,有研究者认为,这一笔破除了画面的平衡感,堪称神来之笔。失去父亲,世界忽然间倾斜了,加上少年无法控制的身体向下冲的姿势,世界仿佛有一种强烈的下沉感。
第二张画《克里斯蒂娜的世界》更为人熟知,这又是一幅让人伤感的画面,一个患有腿疾的女孩匍匐在山坡上。克里斯蒂娜是怀斯的邻居,得过小儿麻痹症,双腿无法行走,但她一直独立生活。关于这个画面,有三种说法:一是她独自爬过一片原野去看她祖母的坟地;二是采草莓归来;三是她刚从教堂回来。
这幅画“选择了很高的水平面,在只有稀疏小草的原野上,几栋高出整个场景的两间木屋突兀地拔地而起,高大无比。左下角侧卧的克里斯蒂娜显得渺小”。克里斯蒂娜看上去极度瘦弱,仰着头,双手费力地撑在草地上歇息。
这幅原名叫“归途”的画表达的是“艰难”的主题,怀斯用一个残疾女孩的生活场景凸显了这个主题,家虽然近在眼前,但是对她来说那么遥远,对平常人来说并不陡峭的山坡,她要爬上去是那么艰难!怀斯说,他是看到了一只死乌鸦,仔细研究了它的结构后,才画出了那幅画,“克里斯蒂娜的画象征着某种恶化、缩小的事物”,怀斯用近似死乌鸦般僵硬的身体语言画出了伤感和哀愁,画出了人被抛向世界后的无助和孤独!
第三张画《远方》则表现了心灵的复苏。画中戴着海狸皮帽的孩子是怀斯的儿子,他脚穿高帮靴子,抱膝坐在秋天的草地上,他在想什么?这幅画的名字已经有提示——“远方”。用近景画出来的“远方”,其实是存在于孩子心灵中的。
看到《远方》我会想起何多苓1982年的作品《春风已经苏醒》,一个安静地坐在草地上的农家女孩,她若有所思的样子,可以被解释为情窦初开,也可以说她不安于现状,想着外面的世界。这幅作品画出了一个少女内心的萌芽状态,她复苏的心灵,又和那个大时代的氛围合拍,有人甚至把这幅画当作那个时代的缩影,因为那是一个告别禁锢开始寻找“自我”的年代。在那个年代,怀斯是何多苓、艾轩、陈逸飞、王沂东等中国画家共同膜拜的大师,细腻的画风和深藏的情感,这种绘画语言对习惯了“红光亮”“高大全”的人来说,具有回到人世间的真实感和真切感。两幅作品都很好地体现了“若有所思”的气质,那一低头的表情带来了丰富的想象,观者好像瞬间理解了他们的心事,直接进入了人物的内心世界。
(选载五)
(《看画小记》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1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