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出星星的面庞

    ■陆绍阳

    有人说，艺术家的全部秘密在于心灵的自由，而梦境是放飞自由心灵的绝佳途径。因此，艺术家往往靠“托梦”来表达他的艺术旨趣和对人生的看法。在以画梦为主题的艺术家中，亨利·卢梭（1844—1910）无疑创造了一个奇妙世界。

    卢梭梦见在人迹罕至的热带雨林中，和狮子、漂亮的禽鸟、野马、孤月、吹笛手以及肉感的裸女做伴，这种环境虽然没有电闪雷鸣、猛兽咆哮，但仍然有一股杀机四伏的危险气息。

    卢梭的画作营造了一个虚幻的场景。枝叶交错的丛林、荒漠、牧场，他用梦境讲述着一个个神秘的故事。这个场景来自异国他乡，有一种说法认为，距离最近的事和距离最远的事特别能吸引人。绿色植物密密麻麻、郁郁葱葱，加上黄色的花朵和红日，颜色并不多，但非常亮丽。对那些看惯了都市和乡村风景的人来说，异国风情因为少见，给人以陌生感，因此更能吸引人，这种风格具有天然的优势。

    卢梭说他曾随大公爵的部队驻扎过墨西哥，这不过是一个玩笑，其实他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法国。他喜欢参观自然博物馆，也常参考探险者绘制的异域生物插图和卢浮宫内的中世纪织毯，这些景物构成了他的灵感源泉。

    稚朴感是卢梭绘画的一大特点，卢梭一生都在用孩子般天真的心灵来感知世界。笔触看似简单，别人却模仿不出他的朴拙和灵动。卢梭的挚友、法国诗人阿波利奈尔称之为“难得的天真”。卢梭画中的人物明显比真人要小，甚至有点畸形，有一种胶质的肉感。植物的画法很有装饰性，树叶就是一个一个平面勾勒，有点原始绘画的味道。但植物的造型或者说植物的表现样式却很现代，加上那些神秘的人或动物，为画面增添了原始的野性。这种绘画风格估计也是受到当时盛行的神秘主义思潮的影响，泰奥多尔·席里柯、保罗·德尔沃以及达利都有这种倾向。

    在卢梭的画里，我们很难找到古典造型艺术的训练痕迹，在“古朴”和“天真”的背后，在他标志性人物的正面姿势、简化形式、有限纯色背后，是一种更隐秘、更深层的渴望。

    卢梭创造了一个童话般的美丽世界，但躲是躲不了的，即便是通入梦境，那种危险感也一直缠绕着你，这是对充斥着争斗和危机的现代社会的一种隐喻。

    《梦》最能够代表卢梭的风格，这里有幻想中的原始森林、怪兽、阔叶丛林、兰花、热带水果等，密林中却放置着一张法国19世纪的沙发，一名裸体女人横卧在上，中间的黑人面向观众吹奏长笛，裸女和长笛有一种性暗示。有位评论家曾写信问画家为何这般构成，卢梭回答：“那是长椅上的少女梦见自己被运到热带丛林时的景象。”画家正是借梦境，将裸女、野兽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支欲望生长和毁灭的交响曲。画面正中央的树丛里隐伏着一头狮子，让本来和谐甜蜜的气氛蒙上了一层阴影。

    如果不了解卢梭的生平，人们会觉得一个为海关服务了15年的公务员的生活难道不是平静和乏味的吗？但如果了解卢梭真实的生活，就能理解他的这种表达方式了。他的晚年可谓命途多舛，诉讼、失业、贫穷，经受一次次身心的煎熬，而这种生命体验直接浸入他的笔触中，他的画无一不带有攻击性内容，细看一下，会发现几乎每一片叶子，甚至花蕾都有锐利的尖角，富有杀伤性，其实这是他内心恐惧的投影。

    卢梭的个人经历是痛苦的，但当他用色彩和画笔把这种个人的悲欢化作对人类整体命运的思考时，彰显的不就是一个伟大艺术家的禀赋和使命吗？卢梭的画不仅触动了同时代的人，对后来者也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有人认为卢梭应被奉为20世纪艺术的开拓者。毕加索专门举着自己买的卢梭画作拍照，说：“它有力地抓住了我，使我久久不能忘怀。”康定斯基崇拜卢梭，视他为德国表现主义的重要艺术来源。阿波利奈尔为他写下墓志铭：“我们给你带来画笔、颜料和画布/在真理的光芒下献上你神圣的闲暇时光/如同你画我的肖像一样/画出星星的面庞。”

    （选载三）

    （《看画小记》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1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