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子龙
老马年已七十有五,身体羸弱,浑身是病,全靠有个好老伴照顾。这天,老伴突然觉得喘不上气来,还咳了一摊血,送到医院一查,竟是肺癌晚期。
从老伴住院的那一刻起,他就抓着老伴的手不放,嘴里说个不停,全是自责:都怪我,都是为了照顾我把你累成这样的,你可不能出事,花多少钱咱都治……随着老伴的病情越来越重,老马神情凄惶,眼神迷离,不再出声,只是默默地抓着老伴的手。他走后,老伴强打精神嘱咐女儿:放药的抽屉里有个安眠药的小瓶,里面大概还有二十多粒,白天趁你爸在医院的时候你回家一趟,把安眠药片倒出来,数数多少片,再换上谷维素片。
送走老伴从火化场回到家,家还是原来的那个家,却一下子变得特别空旷而陌生。他在火化场没有掉泪,此时却悲从中来,躲进卫生间,关好门窗,打开水龙头,擗踊拊心,放声痛哭。哭够了,洗了个澡,出来换上自己喜欢的干净衣服,坐在椅子上,对着老伴的遗像开始说话:老梁啊,世人都认为长寿好,可对老两口子来说,谁先走谁有福,长寿的那个反而受罪。我病病秧秧的,就不想再多受那一年的罪了!咱住的这个幸福里,可不是老年人的幸福里。六号门的老杨,自年初老伴死后就不出门。理由很奇怪,没脸见人,总觉得心里冤屈得慌,还老哭……谁都不理解,我现在倒理解他了。再说三号门的李老太太,老伴死后她小脑萎缩,走失过一次,就被孩子关在屋里,外面上锁,里面放好吃的东西。有时吃,有时不吃,没到两个月就死了。四号楼的大老王,每天早晨买一大堆菜,下午估计儿媳妇们快下班了,就出去遛了。两个儿媳妇特别团结,下班后都到老公公这儿来,两个人合计着把饭菜做好,两家人吃完,再各自带着明天中午吃的,也给老头剩一点。等儿孙们都走了,老王才回家,说回家早了看见儿媳妇们连吃再带,怕人家不好意思。他每个月把自己那点退休费花得精光还不够,老伴活着时攒了一点钱,等把那点存款花完,还不知该怎么办。说起来还是咱的闺女好,他们两口子工作都不错,外孙子已经上了大学,咱们算是没有牵挂了。人想人是天下苦的事了,这些天我前思后想,决定跟着你一块走。你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来。
他从抽屉里找出那少半瓶安眠药,从柜子里拿出整瓶的直沽高粱,他打听过了,就着水服死不了人,反而又吐又难受白折腾一通,用白酒送服安眠药则必死无疑。他去卫生间,把体内的脏东西打扫干净,再穿上几乎还没怎么穿过的那身西装,将安眠药全倒进嘴里,仰脖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白酒,险些没有呛着。随后按照人死后的姿势慢慢仰面躺好,欢欣鼓舞地等着去见老伴了。
在去见老伴的路上并不舒服,肚子不好受,脑袋又疼又涨,有一段时间感到身体似乎是飞了起来,显然是要进天堂了……四外一片亮堂,想必天堂已到,他猛地睁开眼,没有万丈祥云,没有五彩霞光,心里还有点失望。女儿开门进来,一手端着豆浆、一手拿着烧饼油条……他大叫一声,你怎么来了,你娘哪!
女儿放下早点,顺手把酒瓶子放进柜子里:昨天晚上自己一个人又喝酒了?还喝多了,穿着衣服就睡了!以后馋酒在吃饭的时候喝,不能一个人喝闷酒。这时老马清醒过来,自己没有死,只是睡了一大觉,到天堂边上转了一圈又回来了。他把女儿赶走,起来看了看安眠药的瓶子,又到放药的抽屉里翻了半天,没错,就是这一瓶,他数过一共二十七片,足以置人于死地,为什么对他无效?他突然放声大笑,笑得很瘆人,笑过之后高声对自己说:看来我的命很硬,不该死,不能死。那我还就不死了,活个样给你看。
人难相处的就是跟自己,如果关死门天天跟自己相处,不出两个月,不死也疯,一定得出去。他还没有走出小区,一会儿工夫就看到每个楼栋口前的垃圾箱被两三个人翻腾,好像还都有所收获,不觉心里一动,买了两瓶矿泉水,送给一个捡垃圾的人,并跟他走了大半天,中午还请他吃了半斤包子,傍晚跟他去了近的废品收购站,算是把捡破烂的全部程序都学会了。
第二天穿上一身旧衣服,背上一个大袋子,开始了捡破烂,每天收获个百八十元。更重要的是他原以为自己是病秧子,现在才明白,是老伴对自己太好把他惯坏了。如今上午捡两三个小时,中午在家睡一觉,下午捡两三个小时,反而吃得饱,睡得着,身上也有劲了,自然而然也结识了一些破烂中人。其中一个沈老太,快七十岁了,是破烂行中的老手,教给老马很多捡破烂的经验。沈老太中年下岗后就开始捡破烂,丈夫跑运输赚外快出车祸死了,她一个人靠捡破烂供儿子念完大学。儿子现在是个小老板,给她在一个比幸福里高档的新小区买了一套大房子。她和老马很谈得来,还专门到老马的家里指导他怎样进行破烂分类容易装车,这在邻居间引起轰动:
老马捡破烂,还捡了个老伴。
(《人间世笔记》作家出版社2021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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