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化文,北京大学信息管理系教授。曾兼任中华书局《文史知识》杂志编委、兰州大学《敦煌学辑刊》编委、《敦煌学大辞典》编委、中国楹联学会顾问、中国俗文学学会常务理事和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语言文学研究分会副秘书长。此外,他还曾担任中华再造善本工程编纂出版委员会委员、中华书局点校本“二十四史”修订工程委员会委员等职。7月6日,白化文先生在北京逝世,享年91岁。
“不能不佩服李清照。李清照就是李清照。”在一次讲解古汉语的对偶结构时,白化文先生曾举李清照词为范例,这样称赞其精妙。此刻追忆先生之时,我要借用他的话:“不能不佩服白化文。白化文就是白化文。”
知识广博,在这一点上,我尤为佩服白化文先生。在我认识的学人中,博学多识、治学领域宽广者不少,不过如白化文先生这样对社会文化知识几乎“照单全收”者,真的稀见。因为他的学识涉及领域,远非我等一般专业工作者可以比拟:从古代汉语、书法到敦煌学,从《昭明文选》到《红楼梦》《西游记》,从《大藏经》到《明代版画》,从宗教庙宇建构到法器服饰演变,从六经典籍到历代出版和手书篇章,从高雅的皇家秘藏到底层民众的生活细节,从佛学、儒学、道学到民间信仰和习俗,当然还有上千年的诗词小说纪传各体文学,几乎全都成为他的知识库存。至此,你大概可以设想这里面的丰富性、复杂性,达到了何种程度吧。
《文史知识》的老一届编委来自北京各大学和学术出版机构,都是文史领域和教育界的学者。记得编委会开会时,凡讨论种种学术问题或者教育问题,自有各路专家发言应对,高见迭出,但对诸多问题都能提出中肯意见的,白先生当数第一人。有时候开会遇到一个有点复杂或者比较陌生的问题,大家态度持重,陷入凝思,一时无人发言,主持人杨牧之就会说:“那大家思考一下。我们先请白先生谈谈吧?”于是他就以很平静的聊天语调开腔说起来。记得有一次他是这样说的:“啊啊,惭愧啊!我先来个投石问路吧。不过我可能胡说一气,把大家引入歧途,各位就当我是反面教员吧。”会场上,一下子气氛就轻松起来。接着他就从清理题目开始,把问题捋出一个大体的思路,再逐步分析演绎,说出个人的意见。就这样,众人的思路也被渐次引发开来,而真正的问题讨论也就由此开始了。这种场面并非个别。正因此,有时正逢他偶然有事难以分身,未能出席《文史知识》会议,这会尽管照样开得下去,问题照样得以解决,但总是少了一点特别的活跃氛围,感觉上好像总有一点不够意思。每次众人皆感慨,有白化文与没有白化文,是不一样的。
《文史知识》当年还多次举办过一些与读者的交流沟通活动,活动有时是书面的,有时是现场的,这是它的办刊特色之一。有的活动比较重大复杂,一时难以抉择应对,这时候往往也能显示出有白先生与会的重要性。最有代表性的一件事,就是20世纪80年代初,中央电视台要在春节期间举办全国性的书写春联比赛,邀请《文史知识》派专家出席,众编委听说,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但又怕万一出错,影响太大,无法挽回,所以议论半天,终于一致推荐白先生为代表。他在节目上果然不负众望,神色祥和,仪态端庄,侃侃而谈,从楹联的产生历史到社会价值,从欣赏重点到编写要领,都讲解得深入浅出、简明扼要,把一个有点古奥的陌生内容,硬是搞成了通俗的热门节目,增添了春节喜庆气氛,吸引了大批观众的眼球,此后竟接连办了好几届。《文史知识》风头出尽,名声大振,白先生厥功至伟。
开会需要他,活动需要他,即使平时闲谈之际,他的存在也是不可替代的。
我佩服白先生的第二点,是他对问题的诠释和表白能力。哪怕是一个很冷僻的问题,只要从他嘴里说出来,那一定会拉近与你的距离,变成平易而有趣,让你尽量理解,充分感动,并且接受它。在《文史知识》会议上,他每次发言都会冒出几句幽默话语,瞬间提高会议“气温”。在他的字里行间也是如此。他的十大册“文集”,里面论及的问题有的很深奥,很偏僻,例如关于佛教印度原始含义和来华后的变化形态,是公认的冷僻问题。而他对此就做了成功的梳理和解释,让一般读者也能窥知其大略门径,同时还能品尝到或浓或淡的阅读趣味。这种化繁为简、深浅转换的功夫,本质上是对知识融会贯通的自然结果,这正是他的功力所在。
白化文先生为何能够做到以上两点?这当然归功于他的勤学,还有在“学以致用”上狠下功夫。他生活中的第一要务,就是看书,什么书都看。他有一句五字“名言”——“白看?不白看”。意思是,你读任何书都有益,哪怕是一本“无用”的书也这样。只要你认真“看”了,你就应该看出它为什么是无用的。在这过程中,你的鉴别能力和思维境界都能够得到提升,所以“不白看”。的确,他的读书范围非常广杂,不但内容上,就是品类上也是,雅俗共赏,否则怎能既知道佛教中的原始神像与中国不同地区民间佛像的异同详情呢,而且地点、位置、佛像形态、姿势、大小、用料等,说得那样头头是道。不但具体生动,还有图片配合;引用他人成果岂能达致如此境界?结论只能是通过勤奋阅读和辨识资料,外加悉心思考得来。20年前,我去过位于北大西门外的“承泽园”白先生家,面积不大,装修陈旧,但室内满是藏书,排列有致,品类广泛,内容多样,它们也体现着白先生的知识构成和治学风采。我这里要补充说一点:白先生的博学和表述才能,并非凭空产生。他不是天生奇才,是刻苦炼成的。他不但长期在大学任教,还曾担任过中学教师。要面对不同年龄段、知识基础差异很大的学生,这无疑是一种苛刻的教学环境。而白先生无论在哪里,都是深受学生爱戴的优秀教师。在这种环境里,他锻炼出了既胸怀广博学问艰深,又口含平易生动话语的大智慧。而这,同样是融会贯通的本领。
朱熹曾说:“举一而反三,闻一而知十,乃学者用功之深,穷理之熟,然后能融会贯通以至于此。”(《晦庵集》卷五十二)这话用在白化文先生这里,挺合适。
(光明网 7.14 徐公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