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qiū)兹(cí)国西去洛阳八千二百八十里,俗有城郭,其城三重,中有佛塔庙千所……王宫壮丽,焕若神居。”《晋书·四夷传》中的这段记载,可能是汉文史籍中对龟兹寺院的最初描绘。虽然只有寥寥数语,龟兹佛教的辉煌壮观已可见一斑。而克孜尔石窟,又是其中最为恢弘的部分。
但随着之后龟兹地区宗教信仰的改变,克孜尔石窟香火渐衰。由于风蚀、洪水、地震等自然原因,加之近代西方探险队的切割搬运,原本笔触细腻、色彩鲜艳、描绘了大量佛经故事和民俗生活的克孜尔石窟壁画已经体无完肤、满目疮痍。
公元元年前后,佛教传入龟兹地区,至公元3-4世纪,龟兹已经成为西域佛教的中心之一。这个位于丝绸之路新疆段的宗教、经济、文化重镇,最盛时辖境相当于今新疆轮台、库车、沙雅、拜城、阿克苏、新和六县市。而拥有近四百个洞窟的克孜尔石窟,便是龟兹佛教兴盛、香火绵延的体现。
在龟兹石窟中,克孜尔石窟是最为恢弘的石窟群。根据佛教在龟兹的传播时间,大致可以判定克孜尔石窟开凿于公元3世纪末期,衰落于公元8-9世纪,其年代要早于敦煌莫高窟一百多年。
克孜尔石窟的每一组洞窟,都相当于一座寺院。而洞窟的四壁及顶部均绘有精致生动的壁画,壁画内容包括本生故事(记录佛陀还未成佛时的前生故事)、佛传故事(佛陀成佛后的生平故事)、因缘故事(佛陀用来传播佛教义理的故事),此外还有畜牧、狩猎、农耕、乘骑、古建筑等画面,为龟兹人留下了真实的生活写照。
不同于莫高窟以连环画的形式来表现本生故事的情节,克孜尔石窟是一图一故事,每幅图都是选取本生故事中最典型的情节,以故事的主要人物或动物为中心构图。不仅艺术风格别具一格,数量也颇为庞大,是各地石窟寺中故事画最多的一处石窟,也被称作“故事画的海洋”。
然而,龟兹地区此后的宗教信仰转移,让克孜尔石窟香火渐稀,逐渐走向衰落。
20世纪初期,克孜尔石窟遭到了日本、俄国、德国探险队几次三番的揭取、切割和转移。据统计,在正式编号的236个洞窟中,有59个洞窟的壁画遭到切割,揭取壁画面积近500平方米。这些壁画现在分藏在德国、俄罗斯、英国、美国、法国、匈牙利、韩国和日本等8个国家的20多家博物馆和美术馆中。
石窟是佛教艺术的综合体,由石窟建筑、壁画、彩塑三位一体而构成,它们中的任何部分都不是单体的艺术作品。
为了让流失海外的壁画重回石窟母体,几代研究者倾尽全力。1985年,龟兹石窟研究所正式成立。1998年,“克孜尔石窟文物流失研究”成为了研究所(今新疆龟兹研究院)的重点课题,由研究员霍旭初带领赵莉等人开展壁画的调查工作。霍旭初退休后,赵莉一人接手石窟壁画的修复任务。
近30年来,赵莉踏遍龟兹石窟,普查洞窟,记录与测量被剥离壁画的痕迹,与掌握的流失海外的壁画图片对比核实,排除自然脱落的部分,确定被剥离的数量。同时,她又前后奔走于德国柏林亚洲艺术博物馆、俄罗斯国立艾尔米塔什博物馆、法国集美博物馆等,考察实物,拍摄照片,核对数据,拼凑图片。
在采访中,赵莉研究员谈及了克孜尔石窟壁画修复以及龟兹文化研究所遭遇的困境、所面对的未来。
最大的困难,是曾经的错误性修复
记 者:近代以来,国内有关部门对于克孜尔石窟采取了哪些保护措施,效果如何?
赵 莉:在1953年之前,克孜尔石窟都处于无人管理、可以随意进出的开放状态。1953年成立了克孜尔千佛洞文物管理所后,才有专人管理,限制游客自由出入。当然,实际上也没有多少参观游客,1992年我大学毕业来到克孜尔时,门票价格是25元/人,一年的门票收入也才7000多元,可以算出全年游客量也就只有280余人。
国家文物局大规模投入经费、进行保护是从1986年开始的,按照克孜尔石窟四个区域即谷东、谷西、谷内、后山区分为四期实施了岩体加固保护工程,直至2003年才全部竣工。
克孜尔石窟地处地震带,每年三到四级强度的地震频发。而洞窟墙面的砂岩非常疏松,会因为地震带来的山体倾塌而产生裂隙,甚至从中间断裂前倾。大量洞窟前端甚至就此坍塌消失、无法修复。岩体加固之后能在一定程度上控制坍塌的速度,搭建的挡雨棚也能截住雨水,使雨水不直接对洞窟岩体造成危害。
记 者:对于克孜尔石窟壁画的复原研究,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赵 莉:从研究的角度来说,最大的困难是上世纪70年代进行过一次错误性修复,把大部分没有壁画的壁面用三合土进行了涂抹,掩盖了壁面的原始痕迹。这样一来,在后续进行复原时,我们就无法辨别这块墙面的壁画是遭到当年德国探险队的切割,还是自然脱落的。我近期复原完成的一幅壁画,根据它的尺寸和题材,放在同一壁面8个不同的位置都合适,这便增加了判断壁画准确位置的难度。
这受限于当时的修复条件。三合土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局部保护作用,阻止壁画边缘继续脱落。只是采用的材料不对,文物保护采用的材料应该具有可逆性,而且在修复之前应该拍照建档,当时负责管理的机构没有条件对石窟拍照、建档。
在国外研究者看来,克孜尔石窟的价值远高于敦煌
记 者:许多有关克孜尔石窟的报道,都把它称为“第二敦煌”,你怎么看待这种说法?
赵 莉:这种说法是不妥的。怎么可能是“第二敦煌”?克孜尔就是克孜尔,它是世界独一无二的。克孜尔石窟的年代比敦煌莫高窟早100多年,它保存的早期部派佛教的艺术形态,是世界范围内部派佛教唯一完整的可视窗口。
记 者:是不是因为敦煌更有知名度,为了让大家更加熟悉克孜尔石窟,所以采用了这个说法?
赵 莉:我觉得不是为了让大家更熟悉克孜尔石窟,而是他们在心理上就把它定位为“第二敦煌”,认为克孜尔石窟就不如敦煌莫高窟重要。
记 者:为什么克孜尔石窟的知名度远不如敦煌?这是由哪些原因造成的?
赵 莉:其实在国外研究者眼里,克孜尔石窟的地位和价值远远高于敦煌。反而在国内,受到各方面因素的影响,才使得它鲜为人知。一方面是由于新疆偏远的地理位置:克孜尔石窟距离乌鲁木齐还有800多公里,从乌鲁木齐到克孜尔的航班直到2011年才开通。以前我从乌鲁木齐到克孜尔,由于班车在路上出故障,走了三天才到克孜尔。
另一方面是我们的基础研究比较薄弱。很多学者都知道克孜尔石窟相关的研究做不了,太难了。因为它的基础材料是不完整的,研究对象是不完整的,怎么开展进一步的研究?我们现在主要做的就是基础工作,首先我们要复原克孜尔石窟的壁画,解决研究对象的完整性,我们要做内容总录,我们要做考古报告。在这些基础工作完成后,马上会涌现出更多的研究性成果。
鲜活的雕塑,立体的壁画
记 者:克孜尔石窟壁画在创作技法上,和国内其他的石窟、尤其是敦煌莫高窟有哪些不同?
赵 莉:技法上,最突出的就是采用了凹凸晕染法。“屈铁盘丝”“曹衣出水”,在克孜尔的壁画和雕塑中都有体现。相较于敦煌等内地石窟早期洞窟壁画的平涂,克孜尔石窟壁画的立体感特别强。
敦煌早期洞窟的壁画风格受到以克孜尔石窟为代表的龟兹风的影响,而后期石窟便逐渐发展为全然的中原风格。
记 者:你曾提到,石窟是佛教艺术中的综合体,有建筑、有彩塑、有壁画,那么壁画在整个系统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赵 莉:实际上在石窟寺兴盛的时候,塑像应该是洞窟中最鲜活的艺术品,并且数量非常之多,例如克孜尔第47窟有一座16米高的大立佛,两侧壁各有4层,每层都有7尊雕塑。但是新疆石窟寺的雕塑是泥塑的,而不像中原地区有石雕,因此非常不容易保存。在伊斯兰教进入新疆地区之后,当地人民就改变了信仰,石窟寺也就衰落废弃了,雕像也随之坍塌毁坏了。残存的一部分雕塑被外国探险队劫掠走了。现存的雕塑已是凤毛麟角。现在,壁画成了克孜尔石窟最丰富的艺术品了。
记 者:克孜尔石窟的建筑体系也是非常完善的,还分为不同功能区,你可以介绍一下吗?
赵 莉:克孜尔石窟的洞窟形制多样,主要有中心柱窟、大像窟、方形窟、和龛窟等,还有一些异形窟,如长条形窟、“十”字形窟、窖窟等。从功能上可以划分为礼拜窟、讲经堂、僧房窟和禅窟以及库房、作坊等。
克孜尔石窟为何重要
复原克孜尔石窟壁画的意义何在?记者邀请了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常务理事荣新江撰文解答:
“耶婆瑟鸡”是克孜尔石窟寺原名,我们通过龟兹石窟题记的调查找到了它龟兹语的原名。耶婆瑟鸡包含的区域非常大,克孜尔石窟寺是当时龟兹的第一大寺,也是整个西域地区的第一大寺。
西域地区有两大佛教国家,北道信奉小乘佛教的龟兹,南道信奉大乘佛教的于阗,没有其他国家比这两个更大。这两个王国的财力才足以支撑大型寺庙的营建,因为佛教是寄生性的。由于于阗在南道,离山体较远,所以基本上是在地面建寺,先要立起墙面,才能制作雕塑,绘制壁画。又由于东北风常年吹袭沙漠,致使早期的寺庙逐渐为沙漠掩埋。而北道龟兹的寺院,特别是石窟寺,往往依山而建,在山坡上或山脚下,墙可以劈山而立,或造窟而入,即可绘制壁画。
克孜尔石窟寺虽然有很多洞窟已经塌毁,但现存的洞窟还有345个之多,如果原本的石窟寺完整地保存下来,就连敦煌莫高窟也无法与之匹敌。它壁画最多,雕像最多。所以我们要闭着眼睛想象一下,这座西域的第一大寺有多么雄伟,多么辉煌。
我们历史研究的对象其实大部分都已经损毁,所以我们必须通过人文的想象力来举一反三。对于克孜尔石窟,我们需要以现存的洞窟为基础,想象这个石窟群原来的规模。更重要的是,我们要把它放在佛教史的框架下去想象。克孜尔石窟代表着佛教的说一切有部(说一切有部,音译为萨婆多部,部派佛教中的一部)思想,甚至在一段时间里是说一切有部重要的中心之一。
说一切有部的研究资料包括文献和壁画两个方面。克孜尔石窟发现了藏经洞,其中出土有梵文和龟兹文(所谓吐火罗文A方言)的大量写本,过去季羡林先生的博士论文就是研究其中的梵文写本的。整个克孜尔石窟的壁画、雕像、寺院,其布局和结构,都是说一切有部的,这些内容构成了佛教世界中说一切有部的完整画面。
唐朝初年玄奘法师西行求法到了龟兹,遇到一位说一切有部的国师。玄奘把他们贬得一塌糊涂。因为玄奘是大乘教徒,看不起小乘教徒,现在我们看到的说法是玄奘自己的一面之词,无法验证。如果把克孜尔乃至龟兹地区出土的梵文、龟兹文佛典和石窟图像解释清楚,就可以恢复被玄奘所掩盖掉的龟兹说一切有部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