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想:“文人”如何定义?
有人译为“学者”,但是学者听起来有点太古板严肃,文人却常常优游于山水间,必要时砍柴、打鱼都可以干,比学者多一点随性与自在,更多一点回到真实生活的悠闲。
还有人把“文人”译为“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太严重紧张了,而且有点无趣,批判东批判西,常常觉得时代欠他甚多。文人要的只是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
罢了,与其寻找定义,不如找几个毋庸置疑的真实文人来实际观察吧!
陶渊明是文人,王维是文人,苏东坡是文人,他们读书、写诗、画画,但更重要的是他们热爱生活,优游山水。他们都做过官,有所为,也有所不为。他们在朝从政,兴利除弊,但事不可为,也可以拒绝政治,高唱: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天涯海角,他们总是心系着故乡那一方小小的田园。他们爱读书,手不释卷,但也敢大胆说:“好读书,不求甚解。”这是抄经摘史“博士”类的“知识分子”绝不敢说的。他们不肯同流合污,因此常常是政治上的失败者,却或许庆幸因此可以从污杂人群的喧嚣中出走,走向山林,找回了自己。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他们失意、落魄,在小人的陷害里饱受凌辱压迫,九死一生。如果还幸存,走到自然山水中,天地有大美,行走到了生命的穷绝之处,坐下来,静静看着一片一片升起的山间云岚。
这是文人,他们常常并不是进行琐碎、故弄玄虚的知识论辩,而是观想“水穷”“云起”,懂得了放下。他们写诗,画画,留下诗句、手帖、墨迹,但多半并不刻意而为。写诗、画画,或者弹琴,可有可无,没有想什么“表演”“传世”的念头。
陶渊明有一张素琴,无弦无徽,但他酒酣后常常抚琴自娱,他说:“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天地有大美,声音无所不在,风动竹篁,水流激溅,听风听雨,听大地在春天醒来的呼吸,不必劳动手指和琴弦。
“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王羲之这十二个字,称为“手帖”,成为后世尊奉的墨宝,一千多年来书法学习者亦步亦趋,一次一次地临摹,上面大大小小都是帝王将相的传世印记。然而“文人”之初,不过是一张随手写的字条,送三百个橘子,怕朋友不识货,提醒是霜前所摘,如此而已。
(《云淡风轻:蒋勋谈东方美学》蒋勋 湖南美术出版社2020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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