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冬梅
我跟一位德国的同行前辈感叹,中国传统文化在进入现代之际所遭遇的断裂。他反驳说:“你说得不对。你看中国人的餐桌,文化就在那里延续。”我愣了一下,忽然有种“仿佛若有光”的感觉——也对。
相较于庙堂宫廷的历史,日常饮食的历史是最顽强坚韧,也最具人民性的。营养的改善提振了人的健康水平和精神状态;知识的拓展、观念的转移及商业营销改变了食物的身价;餐桌上的礼仪奠定了一个人教养的基石,以及个体对社会秩序的最初认知;自幼熟习的配方和烹饪方式决定了我们衡量饮食优劣的标准。乔治·奥威尔曾说,日常饮食的变化可能比朝代更替,甚至宗教变革来得更为重要。
“炒菜”直到今天仍被视为中华饮食最具特色的烹饪技法,油煎快炒之法并非自古就有,而是起于中古。要想“炒”起来需要三个条件。第一要有锅,能够胜任炒功的锅,战国时南方就已经出现了。第二要有油,魏晋时期,植物榨油技术有了较大发展。西晋张华的《博物志》提到用麻油来制作豆豉。锅里的油热了,炒却不会自然发生。要让炒真正成为主流的烹饪技法,还需要第三个条件——燃料匮乏。“炒”是一种更为节能的烹饪技术,要想让习惯了熬煮蒸烤的人们改变烹饪方式“炒起来”,还须等到燃料变得金贵起来,这恐怕是唐宋以后的事情了。形势比人强,许多新技术的广泛应用,都是形势倒逼的结果。
在时间的推移中,中国的味道一点一滴地丰富起来。从新石器时代开始,华夏先民就已经使用天然的霉菌和酵母制作“曲”和曲制品,这些曲制品包括酱、酱汁、腌肉、腌菜、酒和醋。梅子是天然的酸味来源。《左传·昭公二十年》有“水火醯醢盐梅,以烹鱼肉”,这是春秋时期的食谱,煮鱼和肉用的调料有盐、梅子、酱汁和醋。战国秦汉的随葬品常有梅子,希望墓主人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仍然能够活得有滋有味。唐代以前,甜味的主要来源是蜂蜜和麦芽糖,曹丕得到西方进口的蔗糖“石蜜”,便向东吴人炫耀说:“南方龙眼、荔枝,宁比西国蒲桃、石蜜乎?”甘蔗榨糖技术是唐朝从“西天”印度取来的真经。古代典籍中提到的“椒”指花椒,长沙马王堆汉墓就出土有西汉的花椒。汉魏时期,四川的蜀椒和甘肃、陕西的秦椒最为著名。胡椒大规模进入中国是在唐朝,宰相元载被抄家,“胡椒至八百石”。实在奢侈。而辣椒则要到明末才进入中国,跟辣椒差不多同时进来的,还有同样产自新大陆的白薯、西红柿和土豆。
饮食恒处于变化之中。人群的迁移,特别是中央政府的异动,比如东晋和南宋的南渡,以及抗战时期国民政府的西迁,都将上层所主导的高雅的饮食文化传播到更广阔的地域,上层的饮食追求与当地食材、食俗的结合,又会生发出新的精美滋味。中外饮食文化的交流,则将华夏饮食带往更远的地方,也将远方的滋味引入华夏——多少我们自以为纯粹的中国味道,其实是历史时期的外来风物。人类的饮食和而不同,包容与开放才是美味之道。
(《人间烟火》中信出版集团2021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