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版图的最西端,天山山脉和昆仑山山脉交汇,帕米尔高原高高隆起,形成一道道壁立千仞的奇观。在雄伟冰峰的缝隙间,麦尔干·托依齐拜克驾驶皮卡车载着我们一路前行。
离开国道,从村落驶出,几十公里的山路再也没有平坦过。刚刚经历了颠簸的石子路,又被一条冰河挡住了去路,麦尔干挑了最平坦的地方,“轰”一脚油门冲过冰河去,转眼又钻进了高耸入云的大山……这条路,麦尔干走了30多年,他的母亲布茹玛汗则走了60年。
这里是“中国西极”——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克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简称克州)乌恰县吉根乡。60年来,布茹玛汗·毛勒朵义务守护边境,在数万块石头上刻下“中国”二字。
手上的茧子
在中国2.2万公里的陆地边境线中,新疆占了四分之一,其中,最西一段的1195公里位于克州境内。在这段曲折边境线的褶皱深处,有一个并不起眼的点——冬古拉玛。它是克州250余个通外山口之一,是帕米尔高原上通往吉尔吉斯斯坦的一处边防要隘。这里曾与世隔绝,人迹罕至。直到60年前,19岁的布茹玛汗跟随丈夫在冬古拉玛安了家,守护国土从此成了她一生的事业。
1942年,布茹玛汗出生在克州乌恰县吉根乡一个贫苦的牧民家庭。新疆解放后,日子终于一天天好了起来。长大出嫁后,布茹玛汗和丈夫来到冬古拉玛山口,日复一日地在边境线上放牧,她始终记得父亲的叮咛——“你的身后是中国”。于是,夫妻二人一边放牧,一边义务巡边、护边——防止人畜越界,同时也为边防部队指路和提供生活帮助。
那一年,一场暴雨后的大洪水把布茹玛汗一家人围困在一块高地上,水退后才得以逃生。劫后余生的布茹玛汗心想:边境线上有国界却没有界碑,如果我们死了,新来的人又怎么知道哪儿才是中国呢?
于是,不识字的布茹玛汗向人请教,学会了柯语和汉语“中国”的写法。每次放牧时,她就在石头上刻下“中国”二字。“大的石头就直接刻在上面,小的石头怕被风吹走,刻好了还要用其他石头固定。”布茹玛汗说,“最开始没有工具,只能用尖石头刻,一天刻一块。后来有了铁锤和钉子,就能刻得快些,一天能刻好几块。”
说罢,布茹玛汗伸出右手。我们去摸,心头一震:老人中指和食指上布满茧子,这是多少刀刻斧凿才能留下的印记!
1986年7月的一天,布茹玛汗像往常一样放牧巡边,发现一块界碑似乎被人动了手脚。她用棍子反复丈量界碑与自己所刻的一块“中国石”之间的距离,确认界碑位置不对。她立刻赶回家中,跨上马背,一路奔驰60多公里,赶到边防哨所报告。后来,经过仔细勘察,我方确定,界碑确实被人向我国境内移动过。经过协商交涉,界碑又回到了它原来的位置。
母亲的影响
麦尔干·托依齐拜克是布茹玛汗的二儿子,他和大哥、妹妹都出生在母亲护边的毡房里。在他出生时,村里一位99岁老人为他起名麦尔干,柯语意为“猎手”,希望他成为一名像母亲一样勇敢无畏的人。布茹玛汗骄傲地说:“现在看来,麦尔干没有辜负这个名字。”
小时候,麦尔干总是不理解,妈妈为什么把幼小的孩子们留在家里,自己却跑去巡边、护边?除了管好自家的牛羊,妈妈为什么还要阻止邻居家的牲畜去山那边吃草?慢慢地,他似乎懂了。“每次上山,我们都能看见妈妈在石头上刻‘中国’。这两个字看得多了,祖国和家乡的意识才渐渐在我们脑子里生长起来。”
护边的道路不好走,那时母亲总是一早出发,直到天黑才能回家,每次到家都是嘴唇干裂、精疲力尽。麦尔干心疼母亲,12岁便辍了学,上山陪着母亲一起巡边、护边。不过,即便到了母亲身边,麦尔干也知道,母亲的爱不会只留给自己。除了家中的5个孩子,母亲还惦记着边境线上的“兵儿子”们。
冬古拉玛山口海拔4290米,地形崎岖险峻,天气变化无常,即使是在夏天,夜里的气温也会降到零度以下。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里,刺骨寒冷的狂风一场接着一场,把鸡蛋大的石头吹得满地乱跑。人在山梁上巡逻时,必须手脚并用,一边走一边抓住身边的荆条,稍有闪失,风就会把人掀下山去……
这里是边防连官兵巡逻的最后一站,战士们走到这里时,往往已是人困马乏、给养耗尽。所以布茹玛汗总会算好每月战士们抵达的时间,提前为他们准备好干粮、奶茶。
麦尔干还记得,自己16岁时的那个秋天,暴雨总是来得毫无征兆。那天直到天黑,原本预计当天抵达的8名边防官兵也迟迟不见踪影。布茹玛汗焦急万分,眼看情况不妙,便决定出门寻找。
她和麦尔干把馕和奶茶揣进怀里,披上塑料布冲进冰冷的暴风雨中。母子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摸索,途中几次差点滑下山崖,都被对方生生拽了回来。终于,他们在一处废弃羊圈里找到了被困的战士们,那时已是凌晨。等他们接过两人怀中的食物,才发现大妈已经冻得嘴唇发紫,无法站稳。
在布茹玛汗的影响下,她的5个孩子全都成了义务护边员。
守护自己的家
麦尔干开车在山间缝隙中穿行,你能感受到这位48岁的柯族汉子由内而外散发的自由与豪迈。我们坐在车里,却好像是在跳蹦床:上下颠簸、左右摇晃,吃力地保持身体平衡。麦尔干说,许多年前,这里本没有路,他和母亲赶着牛羊上山放牧、巡边,从早到晚要走上整整一天;而现在,即使山路崎岖,他也终于可以沿着车辙把车速提到每小时五六十公里,一路向西。
山路费车,车辆的损耗大大增加,寿命缩短到五六年。这已经是麦尔干换的第三辆车了,可他全不在意。每个月他都会往各个山口的执勤点送人和物资,少则十几趟,多的时候如疫情期间,每天至少一趟。路途遥远,义务护边员的补贴只够加油,麦尔干却乐在其中。
每次出发前,母亲都会捧着馕站在门口,一边把馕递给他一边嘱咐:“路上小心,别饿着。”出发后,这个画面会长久地浮现在麦尔干的脑海里,让他感到温暖和心安。
从航拍器中俯瞰,我们眼前这些巨大山脉犹如一张张风干的褐色树叶标本,叶脉上落了白霜的部分就是一座座雪山之巅。在那些颜色深浅不一的脉络之间,最大海拔落差能达到6000多米。我们的车就像一只小虫,爬过一片树叶、然后又一片树叶,最后终于在两座平房前停了下来。一张张质朴的笑脸从屋内迎了出来,这里是距离乡镇最近的执勤房。
执勤房里,一张炕席、一个回风炉、一套餐桌椅、一部电话机,陈设简单、整洁。开口一问才知道,他们都是边境上的普通牧民,现在有了一个共同的名字——义务护边员。
多年来,布茹玛汗大妈义务护边的事迹在西陲高原上传颂,越来越多的牧民在放牧时主动承担起义务巡边、护边的任务。2017年,乌恰县进一步完善义务护边员制度,改善护边牧民的生活条件。
有人说:“在这里,每一座毡房都是一个流动的哨所,每一个牧民就是一座活着的界碑。”在这里,跟任何一个人聊上一会儿,你都能收获一份最质朴的热爱,这种情感关于故土,关于祖国。
去最远的山口,要驱车100多公里,抵达脉络深处的山脚,再徒步登山两小时才能到达。27岁的古力司坦·库尔曼白克从吉根乡考入武汉大学,又回到了家乡,成为一名义务护边员。在那个山口,他和同伴们仿照布茹玛汗大妈的样子,刻了一块“中国石”,还用油漆描了红。他们种了几棵树,省下洗脸水浇灌它们,第二年竟然真的发出了嫩芽……“执勤房门口有绿树、有‘中国石’,天气好的时候能看见满山丰茂的牧草和牛羊。守在那里,真的就像守护着自己的家。”
(《解放日报》5.17 雷册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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