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克菲尔德的出走

    ■[美]纳撒尼尔·霍桑

    记得哪份旧杂志还是报纸上登过一篇故事，据说是真人真事。说是有个男人——姑且称他威克菲尔德吧，他借口出门旅行，在离家很近的街上租了房子，一住就是二十年。二十年来，他天天看见自己的家，也时常看到遭他遗弃的可怜而孤独的太太。婚姻幸福中断了如此之久——人人以为他必死无疑，妻子早就听天由命时，忽一日，他不声不响踏进家门，从此成为温存体贴的丈夫，直到去世。

    思想总有功效，任何引人注目的事件也自有其深意。威克菲尔德是何等样人呢？咱们尽可自由想象。他其时人届中年，对妻子从未爱得如醉如痴，如今更是冷静下来，习以为常。因为生性疏懒，在所有丈夫当中，他大概最忠实。谁会料到，他竟在怪人怪行当中首屈一指呢？

    咱们现在来想象一下威克菲尔德向妻子道别的情形。那是十月里一个黄昏，他的行装包括一件黄褐色的大衣，一顶遮着油布的帽子，一双长统靴，一手拎把雨伞，另一手拎着只小旅行袋，他跟太太说要搭夜班马车到乡下去，她只看了他一眼算作询问。他告诉她一定别指望他乘回头车回家，要是耽搁三四天，也用不着担心。已届中年的威克菲尔德就这么走了，决心要整整一星期不回来，让他的好太太着着急。门在他身后关上之后，她发现它又给推开了一条缝。透过这条缝，丈夫的脸在朝她微笑，一会儿就不见了。当时她并未在意这区区小事，但很久以后，这微笑重新浮现在眼前，在她对丈夫面容的全部记忆中闪闪烁烁。沉思冥想中，她对当初这个微笑生出种种揣测，使这微笑变得古怪可怕。

    不过，咱们要关心的是那位丈夫，得赶紧跟着他顺大街往前走。拐上几个没必要的弯，再打几个冤枉来回之后，就发现他安安逸逸地歇在了一间小小公寓的炉火旁边，就在自家旁边的一条街上，这就是他旅行的终点。威克菲尔德按时上床躺下，从头一阵瞌睡中惊醒，发现胳膊摊在陌生的床上。早上，他比平时起得早，开始考虑自己到底想干什么。他的思维就是这么杂乱无章，走出这一步还以为目的明确，结果却对自己无法解释。威克菲尔德理着思绪，发觉自己急于知道家里的情况——他那模范妻子会如何忍受一星期独守空房。一句话，以他为中心的那片家人与环境的小天地，没了他会受什么影响。由此可见，此事究其根底，还是藏着一种病态的虚荣心。最后，他冒险走了出去，打算穿过街口，朝自己抛弃的家匆匆看上一眼。在这危险的一刹那，他被自己脚步刮擦台阶的声音惊醒。“威克菲尔德！你要去哪儿？”他拔腿就逃，倏忽之间，他的命运翻了个儿。

    失踪后的第二十个年头，一天傍晚，威克菲尔德朝他仍称为自己家的地方信步走去。他在家门附近驻足，透过二楼起居室的窗户，威克菲尔德辨出一炉好火正闪着阵阵红光，天花板上映出一个奇形怪状的人影，那是善良的威克菲尔德太太。这个影子伴着忽上忽下的火光在跳舞，对这么个老寡妇来说，也太快活了。正看着，阵雨袭来，给一阵粗野的狂风一刮，直扑威克菲尔德的面孔和前胸，秋的寒意即刻穿透全身。明知自己家里有炉暖人的好火，妻子会跑着去取那件灰色的外衣，他还在这儿傻站着，湿淋淋地打冷颤么？不！威克菲尔德爬上阶梯。门开了，他走了进去。咱们瞥见了他的面孔，认出了他那狡黠的微笑，那不正是他一直在跟妻子开的这个小小玩笑的前兆么！对这位可怜的女人他戏弄得有多么残忍！得啦，让咱们祝威克菲尔德睡个好觉！

    这件愉快的事情——就算它愉快——只能发生在毫无预谋的时刻。咱们就不跟着这位朋友跨进他家的门槛了。他已留下许多可供思考的东西。在这个神秘世界表面的混乱当中，其实咱们每个人都被十分恰当地置于一套体系里。体系之间，它们各自与整体之间，也都各得其所。一个人只要离开自己的位置一步，哪怕一刹那，都会面临永远失去自己位置的危险，就像这位威克菲尔德，他可能被、事实上也的确被这个世界抛弃。 

    （《霍桑短篇小说精选》安徽文艺出版社2012年出版 林之鹤/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