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软垫椅的女人

    ■[法]莫泊桑

    德·贝尔特朗侯爵举行家宴，接近尾声时，人们的话题转到爱情上。顿时掀起一场崇高的辩论：人的一生中，究竟只能真心实意地爱一次，还是能爱几次。过去在巴黎行医、后来退隐乡间的老医生说：“我见过一桩恋情，持续了五十五年之久，没有一天动摇过，最后人死了才算结束。”

    医生径自说下去：

    三个月以前，我被叫到这个临终的老妇人的床边。她是前一天晚上乘她那辆当房子住的马车来的，跟她来的还有她那两只是朋友也是卫士的大黑狗。本堂神父已经先到了，她请我们俩做她的遗嘱执行人。为了让我们理解她的遗愿，她向我们叙述了她的一生。

    她父母都是修理软垫椅的。她从来就没有过盖在地上的住所，从小到处流浪。他们每到一个村子，就把马车停在村口的圩沟边，给马卸了套，让它去吃草，狗把鼻子往爪子上一搁，就趴在地上睡起来。小女孩去草地上打滚儿，父母就在路边的榆树底下，修理从村里收来的旧椅子。孩子要是跑得太远，父亲就会狠声恶气地喊她：“还不快回来，臭丫头！”这是她听过的唯一一句疼爱的话。

    等她长得稍大一点，他们就打发她去收破损的椅子，于是她在这个村那个镇结识了几个孩子。不过这时候该这些新朋友的父母凶神恶煞似地召唤他们的孩子了：“还不快过来，淘气鬼！我看你还跟小叫花子说话！”还经常有调皮的孩子朝她扔石头。偶尔有太太们赏她几个硬币，她就细心收起来。

    她十一岁那年，有一天，路过咱们这里，在公墓后面遇见小舒凯：一个小伙伴抢了他两个里亚，他正在那里哭。她走过去，把自己攒下来的七个硬币，她的全部积蓄，倒在他手里，而他十分自然地收下了。她太高兴了，大着胆子拥吻了他一下。他正专心致志地看着手上的那几个小钱，也就由她去。她看自己没有遭到他拒绝，就又来一次，她紧紧搂着他，热情地亲吻他。然后就连跑带跳地走了。

    此后好几个月，她一直念念不忘公墓后面的那个角落和那个男孩。为了能再看到他，她想法儿骗取父母的钱。第二年，她在学校后面遇到他正在和几个同学打弹子，便向他扑过去，把他搂在怀里，使劲地吻他，把他吓得哇哇大叫。为了让他安静下来，她给他钱：三法郎二十生丁，简直是一笔真正的财富了。他望着这些钱，眼睛瞪得老大。他把钱收下，便任她爱抚了。

    接下来的四年里，她就这样把自己的全部积蓄一笔笔都倒在他手里，而他也心安理得地揣进口袋，因为这是他同意让她吻的报酬。她除了他，别的什么也不想；而他呢，也多少有点儿焦急地盼着她来，一看见她就跑着迎上去，把小女孩的心激动得怦怦直跳。

    后来他被送到外地去上中学了，她有两年的时间没有见到他，因此当她又看见他时，几乎认不出他来了：他变化很大，个子长高了，人长得英俊了，穿着镶金纽扣的校服显得十分神气。他却装作没看见她，高傲地从她身边走过。她整整哭了两天，但她仍然疯狂地爱着他。她对我说：“医生，在这世界上，他是我眼睛里唯一的一个男人，我甚至不知道还有其他男人存在。”

    她父母去世了，她继续干他们这一行。有一天，她又回到自己梦绕魂牵的这个村子，远远看见一个年轻女子挽着她的心上人。那是他妻子，他已经结婚了。就在这天晚上，她跳进了村政府广场的池塘。一个迟归的醉汉把她救起来，送到药房。小舒凯穿着睡袍下楼来为她医治。他装作根本不认识她，用十分生硬的语调对她说：“您疯啦！不应该傻到这个地步呀！”这就足以把她治好了。因为他居然跟她说话了！她的幸福的感觉，持续了好长一会儿。

    她的一生就这样流逝。她一边修理软垫椅，一边想念着舒凯。她每年都要隔着玻璃橱窗望一望他。她养成了去他的药房购买零星药品的习惯，因为这样她既可以走到跟前看看他，还可以给他钱。

    她对我原原本本讲述了她的伤心史以后，要求我把她一生省吃俭用下来的全部积蓄转交给他。她交给我两千三百二十七法郎，然后就咽气了。第二天，我就到舒凯家去。夫妻俩请我坐下，我向他们讲述这一切。舒凯一听我说到这个出身低贱的女人曾经爱过他，立刻拍案而起，仿佛她玷污了他的好名声。他太太跟他一样气愤，连声说：“这个下贱女人！这个下贱女人！！……”

    我本来想着履行一件神圣的义务，却不料落得这样的结果，不禁愕然。我只好说：“她曾经托我把她的积蓄交给您，总共是两千三百法郎。既然我刚才说的事看来惹您很不愉快，也许最好还是把这笔钱舍给穷人吧。”

    这两口子顿时震惊得目瞪口呆。舒凯太太首先表态：“这个嘛，既然这是她——那个女人——的遗愿……我看我们也很难拒绝了。”她丈夫多少有点儿难为情，不过也接着说：“我们总可以拿这笔钱给我们的孩子们买点什么。”

    我干巴巴地说：“随你们便。”放下钱我就告辞走了。

    医生讲完了。侯爵夫人眼里含着泪水，慨叹道：“显然，只有女人才懂得爱！”

    （《莫泊桑中短篇小说全集》上海译文出版社2019年出版 郝运/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