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
董小苹是我小学的同班同学。入学不久,我们就约好了,由她来叫我去上学。到了第二天的早晨,只听前边大门外有声音叫我的名字。妈妈看见董小苹,惊讶地叫道:“多么好看的小朋友啊!”她的美丽使妈妈非常兴奋,而站在一边的我则妒忌得要命。当我们终于一同走出门,她很亲热地将胳膊搂住了我的脖子时,我心中的怒气不由全消了,取而代之的是满心的感动。
当时,我们年级共有四个班,我们四班都是没读过幼儿园的,绝大部分的同学出身贫寒,而另有一小部分孩子,却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在此就集中体现了六十年代初期的一种“阶级分化”情景。董小苹邀我去她家做功课,我们走进那个烟熏火燎的弄口,踩着破碎肮脏的路面.来到她家门前。开门是一条过道,道旁有一扇门,通向堂皇的客厅,一圈皮沙发椅,围了一张西餐长桌,吊灯低垂在桌面上方。我们做完了功课,就到楼顶晒台去玩,望着楼下破陋的弄堂,就像是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关于她家是资产阶级的事情,早已在学校里传开。她很认真地对我说,现在有一条内部的政策:出身不好的青年,如果表现特别优异,就可以改变成分。我听了很怀疑,说党的政策是“出身不能选择,前途可以选择”,并不是改变“成分”的意思。而她坚持说确实有可以改“成分”的政策。董小苹学习优秀,参加公益活动也热心,可她在少先队中只是一名小队长,同学们背地里说起她,总是不满意的样子,老师的态度也很微妙。
六十年代后期,小学最后的一年里,我与董小苹为了一件极小的事情闹翻了,两人不再说话,形同陌路。有一天早晨,有人在董小苹的课椅上写了“狗崽子”的字样,待她进教室看见了,说了句“写的人是写他自己”。一个同学跳起来和她吵。吵到后来,在场同学渐渐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沉默,另一部分帮那个同学吵,董小苹自始至终是一个人,她毫不让步,声嘶力竭地强调:“出身不能选择,前途可以选择。”最后,大家一并将老师找来,要老师证明,究竟是谁的道理对。老师涨红了脸,支吾着不敢明断。这时我看见很大很大的泪珠从董小苹的脸颊上滚了下来。我悄悄地退了场,心里感到非常难过。
第二年开春,我们根据地段划分进了附近的中学。在学校里,我远远地看见过董小苹。她穿一件旧罩衫,低头默默向自己的教室走去,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她。后来,我去了安徽插队,而我中学里的好朋友在我走后半年,去了江西一个林场。她从江西来信说:我现在和你小学同学董小苹在一起了。她信中还告诉了我,董小苹想与我和好。我回信时便附笔向她问候了,不久,就收到了她附来的短信。正式的见面,是在两年之后的夏天。
那年夏天,我去了她家。她从楼上下来迎接我,将我带上二楼。她穿了旧衣旧裙,依然十分姣美,可却失去了小时的活泼与生动,老老实实的。过后,我们就开始了漫长平淡的来往。她在很短的时间内,以过硬的病由和极大的决心办了病退,回到上海,在街道生产组做工。1980年的冬天,她来到我家,我们互相谈了些这几年里的情况。我回到上海,发表了一些小说,行将走红。她自1975年底病退回来,直到1979年进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读书,此间一直在一个做绣花线的生产组工作。
上大学是她从小的心愿,在林场时,曾经有过一个大学招生的名额,却给了一个连一张通知都写不流利的男生,因为他有一个好出身。她听了这消息几乎昏厥。后来到了上海,1977年恢复高考制度,她便开始了准备。那年的考试又是竞争空前激烈的一年,她最终落榜。到了1979年,国家政策开放,出国成风,许多漂亮女孩嫁了洋人后移民,而她还在绣花线作坊里做仓库保管员,以业余时间补习,再一次进了考场,终于榜上有名。当年轻和不再年轻的大学生们一同走进校门时,谁会知道这个沉默的、总是怕引人注意的女生,曾经有过一个美丽的童年?而在一切被践踏与毁坏的日子里,多少强壮男人都堕落了,这一个柔弱的女生不仅坚定了她的自尊与自爱,还保存了一个理想,并使之实现。
大学毕业后,她被分配到母校向明中学任教,不久后调入上海社会科学院青少年研究所,办一份名叫《上海青少年研究》的内部刊物。这时候,我已开始全日制做一名“写家”的生涯。有时候,在热闹的场合我会突然感到孤独起来,觉得周围的人都与我隔阂着,就这样,我和董小苹的往来逐渐频繁起来。我很喜欢在她那个简陋而凌乱的家里坐上一时,说一些平常却实际的话。她和她的丈夫、儿子住一套十三平米的寓所,缩衣节食,幻想着无债一身轻的幸福时光。大雨滂沱的天气,积水顷刻间在她家门前淹起湖洼,隔壁公共食堂进水了,老鼠们游水过来,栖身在她家台阶上避雨。她平静地去幼儿园接回儿子,再去买菜买面粉,自行车像兵舰一般在大水中航行。然后她从容不迫地剁肉做馅,大家动手一起包一顿饺子。饺子熟了,我们各人端了碗找个角落坐下就吃。在这间小屋里,我感受到一种切实无华的人生。
1988年春天,她因与日本青少年研究所合作的课题,受邀去了日本。在日本,她所居住的单身宿舍寮长通过翻译问她会不会日语,她说不会,寮长便说:你既来访日本,应当学说几句日语,每天早晨,也好向我问个早。她当即回答道:你们日本要与中国长期做邻居,你也应当学会汉语。当她向我叙述这些的时候,使我想起了小时候她锋利而不饶人的言辞,敏捷的反应以及极度的自尊心。在极尽折磨的日子里,她还保持了这些品质,这使本来就艰难的生活更加艰难。
从日本回来之后,她起了一些变化,恢复了自信。她觉得一切尚有希望,这希望是经历了许多破灭的日子才又生长起来的。
(《成长初始革命年》译林出版社2019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