鄱阳湖为期10年禁捕政策逐步落实,鄱阳湖区的10余万渔民必须告别世代以湖为生的劳作方式。渔民上岸一年后,记者走访江西省九江市庐山市、湖口县多个渔村,记录鄱阳湖岸边发生的种种变迁。
戛然而止的时刻
这个冬天,庐山市大塘村村民张腾觉得村里寂寞了不少。往年到了这时候,家家户户都会把自己捕上来的鱼晾晒成鱼干。但是今年禁捕实施以后,晒鱼干的竿子都空了。村里老人说不晒鱼干就是因为“市场上买来的鱼味道不如以前自己捕的”。偶尔村里还是会来几个钓鱼爱好者。村里人路过时总会嘀咕几句:捕鱼犯法,不知道钓鱼是不是合法?
村民对往日的生活仍然有些眷恋。“我们原来就属于老天赏饭吃,这里是长江和其他几个淡水湖的交汇口,地势又比较平缓,各种江河湖鱼特别容易在这里聚集。”村民张保东说。
“每年到了秋天水位往下掉时,鱼全部挤在了一起,出现在水平面下挺浅的地方。有的渔船一晚上就能捕到几千斤鱼,拿到市场上能卖两三万元。”他回忆着渔村在禁捕前最好的光景。他记得当时丰鱼期渔船成群结队回来时码头边的盛况:几十艘船齐刷刷向一个方向聚,好像要叠在一起了,岸边收鱼的人和车子已经排成了一队,等着抢购品相最好的鱼。
现在,在这个渔村只有一艘渔船被留下来了。这是一位70多岁老渔民的木船,这样的古董船在渔村本就要失传了。当时村里人实在是不忍心破坏,就向渔政部门打了报告,以渔村文化展示品的形式留下了这艘渔船,它现在还摆放在村里土地庙前的广场上。
在摇摆中前行
“以后就不要想着回来了,你就当这片湖是不存在的。”张保东每次想起自己今年在电话里对小儿子说过的这句话,总有些不是滋味。
比张腾小了近10岁的亲弟弟还在南昌读大学,按照原本的计划,他毕业后也有可能回家帮忙渔船上和餐厅里的生意。其实到了张腾弟弟这代2000年前后出生的渔村后代,也是生活理念发生转折的第一代人。他们中不少人都去县城读小学了,父母对这些孩子的教育座右铭也成了“走出渔村,念大学”。
禁捕以后,张腾从小一起长大的小伙伴们有3个跑去了北京做天花板吊顶,也有几位去渔村附近的庐山市开了饭店的,开饭店的人大多随大流做川菜、火锅、粤菜,保留自家风味做船菜、鱼菜的却很少。
最近张保东在湖边的农家乐餐厅冷清了不少。原本午饭高峰期,客人来了要见缝插针安排位置,现在大厅到了接近12点还有许多空位。对现在餐厅里鱼的口感,张保东也有些无能为力,“野生湖鱼肉的口感和养殖鱼肉相比,懂行的当地人一吃就明白了。”但是张保东也不愿意就此放弃这家餐厅,他联系了几个水质好的人工水库,打算从那里买鱼。虽然不是野生鱼,但是会比池塘里的鱼少一些土腥味。
今年刚满50岁的马杰每天都骑着摩托车来这儿转悠一圈,看一看湖边“水上乐园”的牌子和几艘装饰一新的快艇。在去年初施行禁捕以后,村里近30位青壮年渔民就打算在村里做一个旅游项目,每个人都投了两三万元。这个水上乐园的初步规划,是打造一个鄱阳湖水上深度旅游项目。
这些曾经的渔民对这片水域如数家珍,由他们带着外地来的游客在湖上各处游览再合适不过了。但一切也仅仅是刚开始,目前由于客流无法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渔村汇集,码头边这些快艇也只能孤零零地摆放着。
在这个旅游项目中成为股东的村里人,大多有在禁捕后出去务工的经历。有的人去了省会南昌,也有人去了深圳、东莞这些南方城市。但是最多不过半年,他们又纷纷返乡了。“那边就算是熟练工,挣得最多也就六七千元。我们这种没什么专业技术的,挣得更少。”一位40岁刚出头的渔民告诉记者。一位曾经进过电子厂做零部件的大哥说:“这些部件都太小了,我们拿惯了渔网的粗手干不了这种精细的活儿……”
对于上岸以后的生活,面临更多未知和无奈的是60岁以上的老年渔民。孙乘今年67岁,在2014年打了一艘自己的小渔船,一个小船一张捕捞证,常年由自己和儿子两个人一起在船上作业。孙乘太熟悉船上的一切了,那里就是他的全世界。但是他直到现在几乎没出过家门,没有去过九江市区,甚至很少去5公里外的庐山市。在禁捕施行以后,一家人获得了4万多元的补贴,儿子就去外面打工了,孙乘留在了家里。
水面上的未来
现在的航道上因为没有了捕鱼船,湖面有些冷清,张腾有些不太习惯了。其实往年他反倒是希望自家船附近的渔船少一些,这样就能捕到更多鱼。张腾说自己离开了这片湖就会没有安全感。“这种感觉,就像是让你们岸上的人到湖水里来一样。”所以依旧留在湖里赚钱,对他来说是最自在的生存方式。
一年前,张腾和别人合伙买下了一艘载重2700吨的水上运输船。在水上跑运输这一年,从南昌到庐山市的水路张腾走了四五十趟了,每个码头货物运输的价格、装卸货物的快慢他很清楚,航线上各处水下的深浅、暗礁,他也全都清楚。
但现在他面对岸上的人,多少还是有一些自卑和内向。“比如每次运输船靠岸,我们要和岸上的一些老板打交道,我总会害怕自己说不好。”他说。
在庐山市以北50多公里的湖口县,渔民转业也成了当地各个部门2020年工作的高频词汇。县人社局负责渔民转产转业工作的副局长徐局长介绍,当地实际退捕渔民820人,已转产就业的有633人。
去年8月,县里针对退捕渔民集中的双钟水产场,现场组织了11家企业开展了一次专场招聘推介活动。但那场招聘会的效果却并不显著,“主要还是所招员工的需求和想要就业的渔民不太适配。来的都是些年龄较大、职业技能不够好的,实际上企业想要的还是文化水平相对好一些的工人。”徐局长解释。
叶宏亮今年46岁,在他所在的湖口县渔村洋港村算是渔民中的“平均年龄”。2019年3月禁捕尚未正式开始,他就和家里几位亲戚合伙承包了150亩地准备做立体养殖。
在禁捕以后,叶宏亮报名参加了县里针对水产养殖的3场专业培训。他在参加完这些培训后觉得干货不少,甚至解决了很多实际的问题。2020年夏天,当地根据退捕渔民的培训意愿,集中进行了为期3天的创业培训班,截至目前退捕渔民共参与培训人数达30人次,发放职业培训补贴4800元。
“刚开始我不懂,第一批鱼苗下去,长到一半不少鱼身上都长了绿毛得了皮肤病,我培训后才知道原来是我冬天忘记把鱼塘水抽干就晒塘了。”今年让鱼塘底部的泥晒了足够的太阳以后,鱼再也没有得病。”叶宏亮还在培训中知道了夏天要用石灰给鱼塘杀菌。
在叶宏亮办公和居家合二为一的小屋里,挂着一张自制的渔网,这张渔网是从渔船上拿下来的,现在他还是在池塘里用。他说这种渔网比外面买来的塑料渔网要结实很多,起码能多用上五六年。
“以前捕鱼,总觉得我们是对鱼最熟悉的人,但是现在养鱼后才发现,我们知道的还很少。”叶宏亮觉得自己同样还是泡在这片水里,却有了新的热情。
相比以前在船上捕鱼,张腾今年在湖面上飘的时间更久了。一周吃住在船上以后再回岸上的家调整两三天。“但是就算在家里的日子,我还是忍不住每天都到湖边去转转。”张腾说这就是人对湖的情感。
1月是长江流域的枯水期,有时候张腾船上载的货物多了,甲板几乎接近水面。每当这时,鄱阳湖里的鲤鱼、草鱼就会纷纷蹦跳进船里,这样欢脱的场面在禁捕以前张腾似乎也从来没有见过。
“每次看到湖里越来越热闹,我就会觉得再过几年看,眼前一家人做的这些改变终究还是值得的。”他说。
(《解放日报》2.4 杨书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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