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与科学,“德先生”与“赛先生”,被五四先贤牢牢捆绑在一起,作“并重”式的膜拜。为什么偏偏是“德先生”与“赛先生”他俩呢?
破题:为何是他俩?
1919年新文化运动高潮之后,《新青年》这个“精神股份制”的刊物面临着分崩离析的局面,在胡适和陈独秀为杂志是留在北京还是南下办刊的争论过程中,北京同仁眼见大势已去,一度很有醋意地说“断不在乎‘新青年’三个字的金字招牌”(钱玄同语,虽然说“断不在乎”,其实很在意)。1923年10月,胡适也曾以当事人的视角来描述《新青年》不同凡响的地位:“二十五年来,只有三个杂志可代表三个时代,可以说是创造了三个新时代。一是《时务报》,一是《新民丛报》,一是《新青年》。”有人称《新青年》是“天下第一刊”,而这个启蒙刊物何以成为名满天下的“金字招牌”,这还要从他们所倚重的“德”“赛”二字说起。
要知道,早在《新青年》创刊号上,陈独秀的《敬告青年》就发出了严正敬告:“一遵理性,而迷信斩焉,而无知妄作之风息焉。国人而欲脱蒙昧时代,羞为浅化之民也,则急起直追,当以科学与人权并重。”接着,陈独秀便历数士农工商医各界不知科学的短板与害处,最后得出一个振聋发聩的结论:“现在世界上有两条道路:一条是向共和的科学的无神的光明道路;一条是向专制的迷信的神权的黑暗道路。”科学、人权(民主)一开始就是作为不可分割的“同条共贯”驱动文化运动的:如同“鸟之两翼”“车之两轮”。
德、赛两先生,看似风马牛的两样东西为何演绎成了难分难舍的关系?
心同此理:启蒙的出发点
从人类文明发展史来看,衡量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主要看权力问题处理得好不好。“大致而言,历史上解决权力问题的途径可分两种,一种是希望执掌权力的人,透过内在道德的培养,以一个完美的人格去净化权力。另一种是求制度上的防范。”无论是中国的儒家传统,还是希腊的柏拉图思想,“解决政治问题的途径往往是归结到追求一个完美的人格,作为统治者这种追求‘圣王’和‘哲王’的观念”。即是说,让当权者弃恶扬善、弃暗投明。而另一种应对“幽暗意识”的设计则是行之有效的科学与民主。五四时期,科学、民主作为观念引进来的时候,尽管不乏“内圣外王”的逻辑构成——谁掌握了科学,谁掌握了民主,谁就是一位道德高尚的人、思想纯粹的人,大有一种新内圣外王主义的气质,但在烛照意义上说还是功莫大焉:科学就是烛火,科学传引光明,能把人们从黑暗中救出。
五四时代也正是一个“启蒙的时代”,《新青年》引爆的新文化运动,就是借助二位先生,以“烛照”的方式,照亮那个时代的“新青年”们。
一部西方文明史,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萃取“德”“赛”的历史。在这个意义上说,新文化先驱的启蒙路径算是抓住了“事物的根本”:“自古以来汉文的书籍,几乎每本每页每行,都带着反对德赛两先生的臭味。”(陈独秀《本志罪案之答辩书》)尽管话说得有些过头,但却直截了当地表达了德先生、赛先生何以天造地设之配位本因。
如果说共同的敌人是两先生联袂携手的外因,那么二者内在质的同一性又是两者胶着的根本所在。应该说,公共性、透明性、普遍性以及被质疑性乃是德先生与赛先生与生俱来的基本属性。这样一种属性也就是公开说理。老舍《茶馆》第三幕里有句借助常四爷说出的著名台词:“盼哪,盼哪,只盼谁都讲理,谁也不欺侮谁!”“讲理”社会的到来,这是一个从旧社会中走出来的普通民众的心理,也是普天下人民群众的共同期盼与诉求。
理性而不是“唯”理:勿忘“修先生”
但时间过去一百年,我们也不能不有新的思考。新文化运动者在将德先生、赛先生作为菩萨来救治中国于水火之中时,也有不可避免的偏颇,带来现代性的“隐忧”。包医百病心态下的“科学万能”以及一劳永逸心理下让“民主”扛起所有问题的不切实际的重托,很容易让“两先生”超负荷运转,相伴的是现代性的剑走偏锋。
不言而喻,“赛先生”的走红,得力于新文化运动的主导者陈独秀、胡适以及“《新青年》派”知识同仁。走进“五四”的舆论世界,我们叹服于他们的“推销”水平。但同时我们不能不看到,他们超常规造势能力的发挥,捧红了“德”“赛”两先生的同时,也让人文学科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应该看到,“人文”(human-ism,我们可称之为“修先生”),每每被“《新青年》派”遗忘,甚至被踩在脚下。人文,本应与科学形成必要的张力以维持平衡,但在风起云涌的启蒙运动时代,这样的平衡轻易地被打破了。
感悟、直觉、情感、信仰这些具有精神性的质地都是人文学科的禀性,尤其是东方文化之中庸、仁道、内敛、博雅等淑世底蕴,在最后,都被以“眷属”的名义株连了。本应走在阳关大道上的科学,却在启蒙的平台上走上了一条唯科学主义的狭窄小巷。(梁启超:《非“唯”》,《教育与人生》,第20期,1924年3月3日)
将唯科学主义和唯民主义合起来看,应该说,两者都是“唯”的问题。在这里,科学之排人文,犹如民主与法治之距离的疏远。说穿了,法治文明乃是五四那一代人未能企及的现代标杆。这也是了梁启超于上个世纪20年代初专门撰文“非‘唯’”的原因(梁启超:《非“唯”》,《教育与人生》,第20期,1924年3月3日)。民主的真意,并不在于少数服从多数的定律,而在于人人遵守已经为大家公认的原则,在有不同意见或纷争时不是通过暴力而是通过人人讲理来解决。这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老话儿:“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在无死角、无例外、无特权之后,才有可能走进法治的世界。
(本文据作者日前在北京大学的演讲整理而成,整理者系北京大学哲学系博士后马诗雯,发表时有修订和删节)
(《中华读书报》2.24 张宝明)